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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年》阿爾卡季的蛻變過程

 

岡察洛夫I. Goncharov寫於1859年的《奧勃洛莫夫》,小說最後阿加菲婭與奧莉加一起痛哭奧勃洛莫夫的逝去;甚至,僕人扎哈爾固執地不願離開他貴族主人的最後棲息地(2008: 533, 536)。確實,從岡察洛夫描述的「奧勃洛莫夫精神」裡,特別是奧勃洛莫夫與施托爾茨兩位主角對比,使得該書呈現的不僅是一部貴族即將退隱的黃昏之歌,同時也是貴族對布爾喬亞的批判之書。既然,「奧勃洛莫夫之夢」已經是維持不了;但我們大家雖沒隨時想躺著,但成天忙碌卻也大都不知所為何來的資本主義世界,難道「更美」嗎?。於是,確實許多人會從內心質問自己:那有前景的、完整的人,究竟應當如何?!

 

    《少年》一開始發表沒多久,陀思妥耶夫斯基會在「前言稿」傾訴地下室悲劇,應非偶然而是水到渠成。藉由阿爾卡季的蛻變歷程,反映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於地下室問題的生命奮鬥有了新的體悟。小說主角是二十一歲的阿爾卡季,透過第一人稱的回憶方式,敘述自己從十九至二十歲一年的生活經歷、思想變化以及開始成熟的過程。「我突然意識到,正是透過回憶與記述的過程,我才重新教育了我自己」(2010(14): 741)。

 

    《少年》寫作過程中,原本有另一書名「混亂無序」選擇。小說一開始阿爾卡季懷抱的羅特希爾德思想正是這「道德上的混亂無序」,他希望藉此擺脫幼年的屈辱並重獲尊嚴,成為大富豪目的並非只是金錢本身,而是憑藉金錢這種實力得到人們尊重,但又能自由自在地對這金錢「力量」漠然處之、不順服。在往後發展中,阿爾卡季從其名義上的父親馬卡爾那領會東正教社會主義思想,但即使是馬卡爾「好人品」(seemliness[1]也無法讓阿爾卡季得到當時已是資本主義無序的參考座標。而當阿爾卡季終有機會向其生父為爾西洛夫詢問該如何生活時,不管是之前回答的「開放貴族」論點,或是作為一個俄國的歐洲人,其崇高的俄國思想就是對各種思想的全面調和[2],依舊是答非所問、無法回應當道的羅特希爾德思想。對比「奧勃洛莫夫精神」的無所作為淡出歷史舞台,《少年》這裡則是,為爾西洛夫最後為了心儀的卡捷琳娜,狂亂失常後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淡出,像孩子般淳樸終了餘生。

 

    在阿爾卡季的回憶記述中,雖說是自己重新教育了自己,但詳細的經過或蛻變內容,並沒有明確書寫。原來的羅特希爾德思想,究竟是如何地無法再主導著他?或者那所謂的新生活、新道路內容為何?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沒有明確說明。也許就像朝陽剛剛升起時,看見曙光、但一時說不上這亮光的內容或意義為何?又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刻意留下這開放式的「空白答案」,讓每一個讀者動腦筋、有自由的空間揮灑與想像︰

 

我寫完了。也許有讀者很想知道︰我的「思想」丟到哪兒去了?我相當

神祕地預告我的新生活已經開始,這到底指什麼?其實這新生活,這條

展現在我面前的新路,就是我的「思想」,也就是先前的那個「思想」,

只不過已經完全改換了面貌,以至於讓人認不出而已。可是這一切已經

無法寫進我的「札記」了,因為這純屬另一回事。舊的生活已完全消逝

,而新的生活才剛剛開始(2010(14): 747)。

 

「神祕地預告新生活已經開始」。我們猜想在塔季揚娜與謝苗諾維奇的共同鼓勵下,阿爾卡季去唸大學,應是最大可能。同時從謝苗諾維奇的回信裡,看得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於領悟過程比領悟結果還重視,因為多數人追求的思想都是現成的,而不是自己悟出來的。而這種領悟過程並非全無意義,因為一代代人都是由少年成長起來的……。既然在《少年》裡,如「奧勃洛莫夫精神」的為爾西洛夫已經不可能繼續主導,那麼接下來的「卡拉馬佐夫精神」將會如何?

 

二、《卡拉馬佐夫兄弟》阿廖沙的成長過程

 

創作《卡拉馬佐夫兄弟》時,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知這將是他的絕筆之作。他的嚴重肺氣腫使他感覺如在西伯利亞服苦役般工作,並說「書中有許多我和我之所思」(2010(16): 1199)。另一方面,小說中記述的是十三年前的青年二十歲阿廖沙,這年紀剛好是《少年》阿爾卡季經歷一年之後的年紀。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繪阿廖沙早有仁愛之心,書中記述的是阿廖沙到修道院而後離開的故事,並且告訴大家《卡拉馬佐夫兄弟》是有續集第二部,也就是十三年後的現在三十三歲阿廖沙,為了尋求真理而成了政治犯。

 

綜合上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一部與計畫中的第二部,那麼小說主角阿廖沙在第一部的成長過程,以及第二部的可能繼續發展幾乎就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前面所說的「書中有許多我和我之所思」。那個在未滿十八歲向其哥哥表述,立志要探索「人之祕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部最後作品裡,透過大哥米佳向阿廖沙說著,這個「人之祕密」的最終難以捉摸、又美又可怕︰

 

咱們都姓卡拉馬佐夫,全一樣,即使在你這樣的天使身上這昆蟲也活著

,它將在你的血液裡興風作浪。……它之所以可怕,就因為它難以捉

摸,捉摸不透,因為上帝給我猜的只是一些啞謎。……你盡量去猜吧

,但願你能出汙泥而不染。美!然而我不忍看到的是,有的人,甚至心

靈高尚、智力超群的人,也是從聖母的理想開始,以所多瑪的理想告終。

……令人恐怖的是美不僅是可怕的,而且還是一件神祕莫測的東西。這

裡,魔鬼跟上帝在搏鬥,這戰場就是人心(2010(15): 165-166)。

 

確實,當上帝決定缺席、讓人們「無所不可」時,這大起大落的卡拉馬佐夫「生之渴望」,正如伊萬所說的,是由於七千年來形成的普天下人的習慣(2010(16): 1013)。有著半動物、半真人的,各式各樣的「卡拉馬佐夫」家族成員,時而溫馴,但時而更多的是牲畜般脾氣,雖有差異但本質上卻都是一個樣。[3]而就像果戈理《死靈魂》卷一最後,契契可夫坐著奔馳復奔馳的「三駕馬車」(troika),然後說著「俄羅斯,妳飛向何處?……而其他的國家,其他的民族,帶著困惑的眼光退到一旁,讓路給她」(1980: 263,另參考英譯本1997: 253)。陀思妥耶夫斯基透過對米佳進行公訴的伊波里特,說這是橫衝直撞的三駕馬車;但也正如米佳的辯護人菲久科維奇說的,這是堂而皇之的俄羅斯彩車。

 

事實上《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開始與終了,都是說著「卡拉馬佐夫」,而且就是指稱阿廖沙。一開始是作者介紹阿廖沙是費堯多爾的第三個兒子,最後結尾則是小大人科利亞帶著所有孩子們再一次歡呼「烏拉,卡拉馬佐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透過阿廖沙在二十歲的成長過程,嘗試回應這俄羅斯三駕馬車也可以是這樣的走向,如此崎嶇坎坷但卻又充滿希望亮光。而這過程在書的中段與終局裡,分別是︰第三部「第七卷阿廖沙之四加利利的迦拿(Cana of Galilee)」與尾聲之三「伊柳沙的葬禮。巨石旁的演說」。[4]

 

(一)阿廖沙離開修道院「逗留塵世」

 

由於上帝缺席,阿廖沙的精神導師修道院長老佐西瑪神父過世後,並沒有出現眾人期待的神蹟。大過節也不發勳章的氛圍,讓阿廖沙痛澈心扉。透過帕伊西神父誦經〈約翰福音書〉裡的「加利利的迦拿」典故,阿廖沙從跪著入睡的脆弱少年,蛻變成頂天立地、矢志不移的堅強鬥士。

 

    「加利利的迦拿」典故,是耶穌第一回創造奇蹟給人們增添喜慶氣氛。這個典故,呼應著佐西瑪神父生前時常掛在嘴邊的話「施愛於人者也必愛人們的歡樂」。在母親的敦促下,耶穌讓沒有酒的窮人家娶親喜筵窘境得以解圍,倒入酒缸的水,舀出來竟成了美酒。昏睡中的阿廖沙在聽著帕伊西神父的誦經內容過程中,過世的佐西瑪神父彷彿來到他心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接下來的敘述裡,有如電影蒙太奇般,超自然卻又彷若真實。

 

    一開始是,對比拉基津受到委屈時總是拐進小胡同去,而阿廖沙看見大路,大路寬暢筆直光明透亮,然後盡頭有太陽(sun);屋子在變寬變大,佐西瑪神父也參加了這筵席,並且對阿廖沙說,就這樣開始你的事業,我們的太陽(英譯本在這裡變成大寫的Sun)在這裡;阿廖沙原本回應佐西瑪神父,說他害怕不敢看太陽,但在佐西瑪神父的鼓勵下,阿廖沙心中先是覺得熱呼呼,然後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接著阿廖沙大澈大悟後心中響起這樣的話語「用你喜悅的淚水遍灑大地,要愛你的這些淚水……。」他感受到上帝創造天地蒼穹而狂喜哭泣,在擁抱與親吻大地後,他要寬恕所有的人事物,然後說著「別人也會代我請求寬恕」。阿廖沙一輩子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而那一刻,應也是象徵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出地下室悲劇的「時刻」。

 

阿廖沙在巨石旁對孩子們的演說

 

    伊柳沙就葬在巨石旁,典禮完成後阿廖沙與眾多小朋友即將分手道別,準備去幫他的兩位兄長(一位是將被流放西伯利亞的長兄米佳,另一位則是病重垂危的二哥伊萬)。演說中,阿廖沙首先陳述伊柳沙勇敢捍衛尊嚴的往事,然後請大家永遠不要忘記,當年我們就是被如此善良而美好的情感聯繫在一起。阿廖沙的演說,就像成為人子般的獨立自主宣言:「啊,孩子們,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害怕生活!當你做了正義的好事,會覺得生活是多麼美好!」科利亞提及宗教的死後復活,阿廖沙也立刻回應︰「我們一定能復活,一定能彼此相見,高高興興、快快活活地互相講述經過的事情。」

 

「永遠這樣,一輩子都手拉著手!烏拉,卡拉馬佐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最後,彷彿藉由阿廖沙的演說,不堪回首的過往蛻變成將要結出許多子粒的麥子。正如書的前面引述〈約翰福音書〉第十二章24的文字:「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1]  「好人品」的中譯,譯者陸肇明特別做了譯者注,除了表達這個詞義是本書非常重要觀念之一外,同時也陳述這個詞義的俄文原文極難準確翻譯(2010(14): 502)。而文中引述的英文翻譯seemliness,則是參考2003年的英譯本(2003: 373),另外1971年英譯本的頁373則譯為beauty

[2]  《少年》「第二部」有為爾西洛夫關於「開放貴族」陳述外,在「第三部」中更是完整闡述俄羅斯貴族的苦悶與獨特。這個「苦悶」在於,當法國人、德國人與英國人等,都僅僅只為自己國家效勞,俄羅斯人卻奇特地想著,未來的歐洲人應當如何。在一八七○年的普法戰爭中,彼此的衝突,讓德國人還過分地只是德國人、法國人還過分地只是法國人時,雙方其實還未演完自己的角色。而這樣的彼此破壞,令俄羅斯貴族心疼。為爾西洛夫認為自己也就是這約一千人的「獨特」俄羅斯貴族,他非常尊重自己的貴族身分,「我國經歷了許多世紀,才造就了一批高級的文化人,這些人任何地方都沒見過,在全世界絕無僅有——這類人心懷天下,關懷所有的人」(2010(14): 626)。

[3]  陀思妥耶夫斯基設定小說中的城市名稱是「斯科托普里戈尼耶夫斯克」,其含意是「牲畜欄」,並說著:「唉,這就是敝縣縣城的名字,我一直隱瞞,未予點明」(2010(16): 885)。

[4]  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兩個段落的中文引述,除了參考2010年陳燊(主編)《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十五、十六卷外,主要引述2000年貓頭鷹出版社榮如德譯本的譯文。另外,引述中附上的英文,則是參考1992年的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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