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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奮鬥史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所處的那個時代,經歷著他所說的,沒有任何神聖東西的地下室悲劇,直到他生命即將謝幕的前幾年,才在其作品與評論中,呈現出其走出地下室悲劇的重生期待。

 

早在1845年,涅克拉索夫拿著他的《窮人》作品跑到別林斯基家大喊「出了一個新的果戈理了!」隔幾天,別林斯基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說︰「請珍惜您的天賦,對它忠誠不渝,您會成為偉大的作家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永遠記得那一時刻,在服苦役期間,每當回想起這一時刻,自己精神就振奮起來。在1877年《作家日記》發表的〈俄國的諷刺作品。《處女地》。《最後的歌》。舊時的回憶〉評論最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述涅克拉索夫四行詩〈我即將成為腐朽之物〉的最後一節︰

   

他們那富有預見的歌沒有唱完,

    倒下了,成為邪惡和背叛的犧牲品,

正是風華正茂的歲月;他們的肖像

從牆上用責備的眼光望著我(2009: 131)。

 

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感「責備的」用詞份量很重,然後與大家一起捫心自問、自己做出判斷「我們『忠誠不渝』了沒有,是一直忠誠不渝嗎?……但是請你們自己來讀一讀這些痛苦的歌,讓我們親愛的熱情的詩人復活吧!這位熱情地去受苦的詩人啊!」

 

「這位熱情地去受苦的詩人」與「痛苦的歌」,不就同時也指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本人與其作品嗎?為了不要雖生猶死、無論如何都要寫作;而許多時候,卻也必須做出妥協;然而卻又想到那份量很重的「責備眼光」……。從這裡,或許我們才能感慨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會在遺囑中交代「不要把他葬在別林斯基旁邊」的難言之隱。

 

    這位熱情地去受苦的詩人,正是在其風華正茂之際被捕入獄。苦役歸來,在無論如何也要寫作的情境之下,他靜靜地走入了地下室。而就在生命即將步入尾聲階段,其呈現的創作風貌卻是,他輕輕地步出了地下室。

 

    《少年》在《祖國紀事》月刊連載完畢後,18761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記》中編寫了一個〈在耶穌身旁過聖誕節的小男孩〉的奇特寓言[1]。心碎般地結局,但也呈現了在現實絕望中的宗教重生。「我彷彿看到地下室裡有一個男孩,……忽然在鋪板上摸著了自己的帽子,用手探著路,輕輕地走出了地下室」2009: 44。這個悲慘逝於柴堆、但卻昇華到耶穌身旁過聖誕節的小男孩,那「輕輕地走出了地下室」敘述,宛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歷經《少年》創作後,其個人即將重生的具體而微寫照。作者非常珍愛這篇短文,1879年兩次在彼得堡的文學晚會上朗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悲劇與其晚期作品的嘗試超越,讓我們更加體會其生命的艱難與充實。

 

艱難的地下室悲劇生命經驗,讓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下子就看出托爾斯泰的不合時宜。封建貴族如果不能從傳統走向開放,那麼註定是過去歷史的退場人物,如果還繼續「往後看」的話,其結果不只是美的典型不復存在,接下來新的資本主義世界舞台也不會有其位置,「多餘人」將成名符其實。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最後,對托爾斯泰的遙相規勸。而確實就在188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過世後隔年,托爾斯泰不僅出版《懺悔錄》(2009: 31-85)走出生命危機,並且實地走訪調查莫斯科民情,其後半生的開放貴族奮鬥(可參閱2000年出版的十七卷《列夫.托爾斯泰文集》中的第十五卷《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等政論與宗教著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清晰可見[2]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葬禮上,各式各樣不同立場的數萬人們,很罕見地都來陪他走著最後路途。有屬於各個不同派別、甚至是對立無法調和的人,其中有老年、青年、作家、將軍以至「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大家都把他當做「自己人」來送葬。各式各樣的人都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屬於他們的、為他們代言。作家後半生極力倡導的「根基論」,即篤信東正教的平民百姓是俄羅斯大地的根基,如何讓彼此之間恢復過去的融合,在那當下,幾乎是奇蹟般地曇花一現實現著。

 

《卡拉馬佐夫兄弟》裡沒有任何一位王公貴族,陀思妥耶夫斯基意在言外地將出路指向所有人民。在被損害或被毀壞的人性經歷後,如何在新的資本主義世界裡獲得復甦重生,小說中阿廖沙的使命似乎也是我們未來的共同命運。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生命奮鬥史令人動容,在不斷蛻變的過程中,我們看到︰那位曾說著不知「那活生生的一切如今生活在何處」的地下室人,經歷十多年的坎坷經歷之後;在耶穌身旁的小男孩,由於「摸著了自己的帽子,用手探著路,輕輕地走出了地下室」;更由於佐西瑪神父勉勵著阿廖沙說,就這樣開始你的事業,我們的太陽在這裡;直到最後更是以普希金之名,說著真正的俄羅斯人必須是世界人才行。因此,即使在2016年的今天,這位走出地下室悲劇的「卡拉馬佐夫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彷彿仍在我們身邊、在我們心中。

 

 

[1]  關於紀念普希金的演說及其解釋,以及〈俄國的諷刺作品。《處女地》。《最後的歌》。舊時的回憶〉與〈在耶穌身旁過聖誕節的小男孩〉,除了參考2010年陳燊(主編)《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十九、二十卷外,主要引述劉季星、李鴻簡2009年在復旦大學出版社的譯本。

[2]  當托爾斯泰得知陀思妥耶夫斯基過世後悲痛不已;另外,1910年托爾斯泰離家出走時,其舊居桌上擺放著的書就是《卡拉馬佐夫兄弟》。此外,關於托爾斯泰晚年的重要政論宗教著作《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當代的奴隸制度》與《天國在你心中》等,則尚未有中文繁體字的發行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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