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23------來自貝多芬、阿多諾與薩依德「晚期風格」
阿多諾
(續「試論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章節)
貳、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討論
評論家巴赫金(M. Bakhtin)一九三○年,為《列夫.托爾斯泰文學作品全集》第十一卷的《〈列夫.托爾斯泰戲劇作品〉序言》中提及,在經歷了所謂“托爾斯泰危機”之後,在涉及一八六○年代所有迫切問題前,這位懺悔貴族「在我們面前展現了一幅毀壞宗法制家庭和宗法制關係的畫面」。
巴赫金也提及,在托爾斯泰宗教世界觀有著兩個選擇:一是接近喀爾文新教徒,珍惜世間才華、崇尚有效勞動與企盼美好生活經營興旺;另一則是,東方佛教的雲遊四海,反對一切財富與任何入世有為。巴赫金認為,托爾斯泰最後的三個劇本是專寫“出走主題”的。顯然後一條路主導他的晚年生活。托爾斯泰最後,果真成為一個無家可歸、雲遊四方的東方苦行僧,踟躕在俄羅斯的大道上。(1998(3): 1-11)
一、阿多諾(T. Adorno)的貝多芬筆記
一八九八年,托爾斯泰在其《藝術論》中,直指貝多芬晚期作品不知所云,他還特別直接點名其第二十八號鋼琴奏鳴曲「是假的」。當時的托爾斯泰,在真、善、美中做出抉擇,善凌駕涵蓋一切,那「真」的認識,其貝多芬的特殊藝術風格之「美」,對其來說,是難、無法理解,而也很快地做出「善」的道德判斷。而有意味的是,貝多芬晚期作品風格,正是從其一八一六年,創作那首被托爾斯泰視為「假」的,第二十八號鋼琴奏鳴曲算起,而這正是阿多諾有關「晚期風格」討論的濫觴。
貝多芬晚期作品的獨特風格變化,之後有姚阿幸或布拉姆斯等人的「新古典」,也有李斯特與華格納大膽地戲劇化實驗,但以上兩者,對貝多芬的晚期作品「究竟」,終究沒有提出令人信服的有效詮釋。一九三四年阿多諾嘗試論述〈貝多芬的晚期風格〉,他稱是「主體性石化」,那些休止、突兀、停頓,也就是主體衝決而去的當下,作品感覺被遺棄在後、猶如碎瓦紛飛(作品編號一二六的六首鋼琴小品,正是以上恰當註腳)。
在阿多諾的討論貝多芬晚期風格的主要論點是,那是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最早完成與「率先抗議」,那是「異化」也是「疏離」。這些寓言般的作品,如最後五首鋼琴奏鳴曲、第九號交響曲、莊嚴彌撒曲、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與十七首鋼琴小品等,構成近代文化史一個事件。這位對音樂掌握爐火純青的藝術家貝多芬,竟選擇放棄與他所屬的社會秩序溝通,而與那套社會秩序形成矛盾、疏離的關係。這是貝多芬對他所處社會的自我放逐。顯現在音樂元素上,則是「和聲的枯萎」。因為對和聲缺乏信念,所以儘可能規避和聲,呈現出「異化世界的全體性」,像一個人在那裡比手畫腳,喃喃自語。阿多諾對此評論道:
和聲在晚期貝多芬作品裡的命運,猶如宗教在資產階級社會裡的命運:
它繼續存在,但被遺忘(2009: 277)。
貝多芬被阿多諾認為是,西方古典音樂的主體確立者,音樂不再從屬來世彼岸的宗教,或是作為王公貴族活動的裝飾。這是,傳統封建社會步入資本主義社會的趨勢。然而,這位音樂家最後約十年的晚年歲月中,他卻與周圍歡迎他的世界拉開距離,石化與暴躁的音樂語言,讓當時代人摸不著頭緒。在晚期作品裡,主體性力量就是它離開作品時,所用的「暴躁手勢」。分裂取代和諧,並藉此無視時間,但求存諸永恆...。阿多諾為此而說:「在藝術史上,晚期作品是災難」(2009: 229)。
在《現代音樂哲學》中,阿多諾更進一步認為,第二維也納學派的荀白克無調性音樂,才是真正貝多芬晚期風格作品的真正承繼者,那不可協調性、否定性以及「不機動」(immobilities)。阿多諾指出,說貝多芬可以理解,而荀白克則否,實屬欺人之談。接著他認為:廣大聽眾與新音樂隔絕、避而遠之,殊不知,讓他們無所適從的「不和諧」,其最深刻的源流,正是來自這些聽眾的真實處境(2007: 6)。
二、薩依德(E. Said)的進一步說明
巴勒斯坦裔的薩依德,在晚年的一次訪問裡,說他是「最後的猶太知識份子」,是「阿多諾的唯一真正追隨者」。而後,在薩依德身後整理結集的《論晚期風格---與世難諧的音樂與文學》一書,其「晚期風格」論述直接承襲自阿多諾。書中的〈時序性與晚期〉(Timeliness and Lateness),其中的一段話,推導出他出自「個人理由」的討論晚期風格:「我是一個世俗程度很深的人,多年來一直透過三大問題層次研究這個自我塑造的過程,這人類三大事是一切文化和傳統所共有的,...。」薩依德指的三大問題是:開始、延續與晚期(2006: 4-8)。
「開始」的概念,是出生和起源,而放在歷史的脈絡看,則是許多事物的啟動。薩依德一九七五年寫作的《開始:意圖與方法》即是討論此一主題,他援引維科(Vico)的《新科學》書中的重要觀念,世俗的「開始」(Beginnings),而且還是複數的「開始」,對比宗教的單一「源起」(origin)。而「延續」即是從出生到青春、生育與成熟:是「化身的辯證」也可稱「生命的邏輯」。在這延續的過程中,大多數人皆會希望凡事「各有其時」(timeliness)。
而「晚期」則是,一個人健康變壞,開始意識到生命終點,就在可見的未來,正如貝克特(S. Beckett)所言:「死亡隨時都在看著我們」(Death has not required us to keep a day free)。而薩依德對「晚期風格」的明確定義則是:偉大的藝術家在其人生接近尾聲之際,其想法或作品,如何呈現為,一種新的特徵或作風(a new idiom)。
薩依德首先提及的,是一般人熟悉的「非凡寧靜」(unearthly serenity)。人的智慧與年紀俱增,其作品反映出一種特殊的成熟,達到「畢生藝術努力的冠冕」。如莎士比亞、林布蘭特、馬蒂斯、巴哈與華格納等人。然而,正如阿多諾所注意到的貝多芬晚期風格,薩依德繼續說著:「如果晚期藝術並非表現為和諧與解決,而是冥頑不化、難解,還有未解決的矛盾,又該怎麼說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易卜生(H. Ibsen),然後也包括書中提到的,理查.史特勞斯、莫札特、惹內、顧爾德等人。薩依德稱這第二種晚期風格為「與世難諧」(against the grain),是一種悲憾人格的自我放逐,與其所處的世界格格不入。
托爾斯泰的晚期作品及其最後的悲涼出走客死驛站,正是以上第二種晚期風格「與世難諧」,在文學上的另一個例子。有意味的是,托爾斯泰可能不知,當他自己進入心靈危機晚期風格時,其直接點名貝多芬第二十八號鋼琴奏鳴曲「是假的」時,這作品,正好是阿多諾隔了近四十年後,討論貝多芬音樂「晚期風格」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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