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城邦國家時代
從早期國家到國家的真正確立,城邦國家算是國家形態演變的第一個典型,概括地說,它是指以城為中心,包括四周村落,而組成國家的一種政治社會形態。人類學家契爾德(V. G. Childe) 從人類群居特性的觀點,說明城市(邦)的形成,實際上是人口密集到一定程度後的結果( 1951:116 )。而從政治觀點看,城邦的目的是為了處理群居後,公眾事務必須有一權力中心,城邦即代表這個權力中心從流動到固定的演變結果,它是之前早期國家的進一步完善和擴大。
一、城邦的形成
1.部落聯盟模式的雅典城邦
在早期國家中,雅典是以部落聯盟模式進入城邦。在恩格斯的描述中,英雄時代的雅典有四個部落(共有十二個胞族),在漸漸定居的土地上,慢慢地土地被分割成私有財產。私有財產形成後,漸漸產生問題:由於地產的買賣,以及農業和手工業、貿易與航海之間的分工進一步發展,氏族、胞族和部落的成員,很快地就都混居起來;在胞族和部落的地區內,移來了這樣的居民,他們雖然也是本民族的同胞,但並不屬於這些團體,因而他們在居住地上被看作外人( 1975-95 26:213 )。而解決當時問題的方法是:在雅典設立一個中央管理機關,把以前各部落獨立處理的一部份事務,宣布為共同的事務,一個所謂城邦的共同體於是漸次形成。
以雅典城邦為參考,亞里斯多德描繪了他心目中理想城邦的外貌: 城邦大小要適中,主要能自給自足並得閒暇生活;人口與邊界都是觀察所能遍及,並可為軍事中心與商業中心( 1984:1326a-1327b )。此外,亞里斯多德特別強調濱海與海防的重要,這與前一章曾提,部落聯盟模式是以工商業為主的早期國家形成相呼應。而與雅典始終格格不入的柏拉圖則在《律法》( Laws) 對話錄中強調,城邦不宜濱海( 1961:704d-705b ), 其心中理想的城邦則是以農業為主的斯巴達,而它是由酋邦模式所演變,與亞里斯多德的看法當然會不同。
2.酋邦模式的中國封建城邦
前面曾經提及酋邦正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早期政治組織模式。亞細亞生產方式中的王朝官僚組織,統一執行經濟職能, 尤其是龐大的公共工程,如威特福格爾(K. A. Wittfogel) 在《東方專制主義》( Oriential Despotism)書中所說的東方社會執行治水工程理論。 另一方面,塞維斯在論述酋邦時也指出其作為統治中心, 看來是與經濟交換方式的再分配密切相關( 1971:496 )。 不過,以上解釋多僅是從社會經濟層次分析酋邦。
從政治形態的演變看:在一個早期農業社會中,眾多的氏族分佈其上,由於人口增加(相較於之前的雅典是私有財產形成),氏族彼此的擴張造成紛爭,紛爭促使氏族彼此吞併,緊接著戰爭的激烈與頻繁。此一情勢造成,即使是戰勝的氏族也隨時擔心會在下次的戰爭中失敗,更因為農業社會防衛不易,於是一種酋邦模式的「封建城邦」被賦予解決問題的重責大任。
「封建城邦」所呈現的是,一種思考如何和平共處、不把別的城邦毀滅當成自己城邦「野人」(奴隸)的一種政治創造。因此,我們在中國歷史中所發現的是,僅僅是周取代商為共主,而非意圖完全消滅商,甚至在秦王朝大一統時,它也沒有完全消滅過去戰國時期的列國舊屬。
「封建城邦」中的共主不僅是維持城邦秩序的象徵,同時也保護列國免於四周遊牧民族的侵略。孔子稱許周公維繫新造邦、鎮撫異族、制禮作樂,從以上的酋邦分析就更能理解。不過,自東周以後周共主早已名存實亡,其職責轉由春秋五霸輪流擔任,尊王攘夷雖為霸政主要精神,但維持各城邦小國生存,使之「世世無相害」才是更重要的責任,《左傳.僖公二十六年》便有以下記載:
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
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大師職之。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彌
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
齊桓公不愧職責,孔子美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不僅不擔職責,甚至摧毀城邦,孔子就不客氣地批評其「譎而不正」(《論語.憲問》)。
二、城邦的政治理性
過去氏族社會與後來的早期國家的組織規模都很小,團體間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彼此認識,因此公共事務可透過血緣關係協調。而今,組織擴大到城邦,成員多到任一個人皆不可能認識所有人,因而過去透過血緣關係協調已無法完成任務,一種超越個人認識界限的城邦政治理性思考於是產生。它思考的中心議題是:城邦作為一個政治實體,應以什麼原則作為其運行準則,才可以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
城邦的政治理性,在柏拉圖看來則是指城邦的正義,而在孔子的概念中便是封建城邦的正名。然而理解柏拉圖與孔子的政治理性含義,必須從其遺留的氏族社會角度出發,才能充分理解。
1.氏族社會遺風
從某個意義來說,柏拉圖的《理想國》對話錄可說是一部氏族社會晚期的貴族之書。《理想國》中提及的共產、婦幼共有是典型的氏族社會遺風。然而氏族社會中原本由全體人民共同決定臨時領袖,漸漸面臨了極大的挑戰:一方面是某一時期被選出的領袖,可能因其有極大事功,開始世襲固定起來;另一方面許多人民不願被世襲的貴族領袖們控制,因此造成氏族社會的極大混亂。柏拉圖的《理想國》便是在此一時刻,以貴族立場出發(當時大概只有貴族們懂文字書寫)要求每個人恪遵本分。
當柏拉圖說我們建立邦國的目的,並非在求每一階層的過份幸福(1961:420b-c),他批評的是這些不滿足、不遵守本分的基層人民,並一再強調城邦的正義就是在於每個人的謹守本分( 1961:433a )。相似於柏拉圖的恪守本分,孔子則強調為政之先,是「必也正名」(《論語.子路》),而正名最主要是按周公創立的宗法封建制度,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不過孔子之世,正是宗法封建崩壞時刻,孔子以為天下紛亂原因在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正如魯國大夫季孫氏以天子八佾之禮舞于庭,孔子憤而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
從以上我們發現, 孔子與柏拉圖的認知是接近的,沿襲氏族社會中強調分工、各盡本分的重要,認為如果觚已不觚,則國將不國。不過,其氏族遺風的侷限也是一樣的,他們都忘了氏族社會中,各盡本分是以血緣關係臨時協調任務編組,並沒有世襲固定的統治者。所以當孔子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其與柏拉圖直斥民主政治是暴民政治是一樣,從原始民主轉變成一種家父長制的牧民政治。
2.皆視他邦為野蠻人
從上我們看到城邦的政治理性一開始,大都從自己的主觀意識出發。這樣的政治理性連城邦內的同胞都不能寬容諒解了,更何況是外邦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把外邦人看成野蠻人變成中外皆然的通例。
中國基本上是一農業為主的社會,孔子更是以此農業文明優越自居。在他看來,夷夏的區分不是種族上的差別,而是農業與遊牧的區分。當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恰當的解釋是,如果沒有管仲,中原的農業社會早就被夷狄的遊牧社會所吞併。在孔子心目中,這些遊牧民族「夷狄」,就是我們現在詞義中的「野蠻人」(蕭公權 1980:77 )。
不過,遊牧民族的政治組織是部落聯盟模式(摩爾根描述的美洲易洛魁人),在部落聯盟內部相當民主,因此在政治組織上,是與雅典同一類型,而與中國強調君君、臣臣的酋邦模式形成對比。若把雅典與中國做一對比:雅典是以商業為主的城邦,而中國則是以農業為主,而且一直有濃厚的反商、抑商情結。因此,我們可以如此推論,中國會將夷狄稱號從遊牧民族適用至雅典。而我們也發現,在兩千年後的鴉片戰爭,這時的清朝視船堅砲利的西方人為夷狄,自強運動時的口號是「師夷之長技以制夷」。
於是我們發現:雅典同中國周圍遊牧民族同屬部落聯盟,這是被孔子批評為君不君、臣不臣的地方;而中國與斯巴達同屬酋邦, 卻又被伯里克利(Pericles) 與亞里斯多德視為不能區分自由人與奴隸的野蠻國度。他們彼此都視對方為野蠻人,是這一時期的特色。
三、城邦的沒落
1.雅典城邦
雅典城邦沒落的主因是,其勢力範圍的擴大,也就是後來雅典帝國的發展。在與波斯作戰的最後一年,雅典與其他城邦成立了一個攻守的提洛同盟,當獲得和平以後,她並未將此同盟解散,原因是許多希臘人懼怕波斯人再度來侵。漸漸地,雅典乃將此同盟轉變為一個海軍帝國,以促進其本身利益(伯恩斯(E. M. Burns) 1984:121 )。雅典的擴張終與和其不同模式的斯巴達發生戰爭--伯羅奔尼撒戰爭,戰爭的結果幾乎摧毀了雅典。
但雅典沒落的另一個更結構性原因是:城邦內自由公民僅佔五分之一,但卻統治著五分之四的外邦人與奴隸,犬儒學派( Cynicism )正是這一群五分之四受到城邦制度剝削的(註一)人民聲音,他們當然不可能認同城邦公民統治者的價值觀。於是當主導雅典文化的自由公民潰敗之時,期盼城邦內多數的被剝削者起身捍衛是不可能的。
2.周代城邦
周代城邦隨著周王室的權威式微,封建共主的職責,自東周春秋開始,漸由強勢諸侯霸主,實際負起「世世無相害」的職責。一開始,齊桓公不負所託,但自晉文公以下,霸主會盟反而成為發展勢力範圍,剝奪摧毀弱小城邦的工具,戰國時代可說是上述情況的繼續惡化。
到了戰國末期,統治者幾乎已經完全不再宗法般地負責人民的生活。從「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到「使老弱轉乎溝壑」,人民生活事實上已比奴隸還不如。因此,當一種許諾安定的大一統帝國出現時,人民猶如在溺水中的人,連一枝水面上的稻草都會被當成脫離苦難的希望。
過去是部落與部落的吞併,戰國時代則是城邦與城邦之間更大的殺伐,城邦時代至此走到盡頭。從而,我們可以這麼說:統一這個政治口號,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政治圖騰,而是一種因應當時需要,所設想出來的政治制度。但人類歷史時常的反諷卻是,人民無法事先預知這期待中的大一統,卻是另一個更大災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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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成人不能再變成兒童,否則就會變得稚氣,但他仍可追想他的童年。我們可以比喻,城邦國家是人類政治演變過程中,一個剛剛學習如何處理公眾事物的兒童階段。在這個階段中,我們注意到城邦的政治理性幾乎都是毫不留餘地的主觀,從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至孔子等皆是。如果說城邦比喻為政治童年階段是恰當的話,那麼這主觀不就正代表著兒童天真任性,但卻充滿朝氣與活力。
兒童天真無邪的遊戲是人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刻,正如同城邦作為人類政治童年階段是那麼的兀自美麗燦爛,柏里克斯不正自足地認為自己的雅典城邦有多麼偉大, 是別人的模範嗎? 阿倫特(H. Arendt)的政治思想無疑是將這對童年的緬懷,用現代的美學語言再現。但她卻執意將過去的主觀給主觀化為客觀(李培元 1988:46 ),甚至將政治行動比擬為不顧世俗要求、執著不朽的一種美學化的表演藝術(江宜樺(Yi-Huah Jiang) 1993)。
然而,美學畢竟不能當成政治學,這圓滿自足的個人表演,終究還是要在舞台上與觀眾溝通。但這註定是一場少年維特(Werthers)式的成長感傷,城邦國家最後黯然下台也正導因於此一成長困境:情勢使然,她必須和其他城邦溝通,正如同精采的表演終究須有觀眾的喝采呼應,但這必然帶來適應新情勢的改變。
註一:政治思想家塞班( G. H. Sabine)即認為,犬儒學派是最早的無產階級哲學典範(1973:1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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