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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爾德:在最好的世界裡,藝術將是多餘的。  
                  
        加拿大著名的鋼琴家顧爾德,在1971年致友人的書信中曾提及:「藝術在本質上是同現實世界相對立的一種體驗。在可能的最好的世界中,藝術將是多餘的;照我看,它的主要功能是治療。」因此,在現實艱辛的世界裡,藝術、特別是音樂,確實常扮演緩解人類苦難的良藥。 
 

    (一)以歌德作品為名 


                                        歌德
        1999年8猶太裔指揮家巴倫波因與巴勒斯坦裔的薩依德,共同集合了以色列與阿拉伯世界的年輕音樂家,藉紀念德國大文豪歌德250週年誕辰、並以其作品《西東詩篇》為名,在德國威瑪組成管絃樂團。《西東詩篇》是代表歐洲文明的歌德,第一次接觸非歐洲的阿拉伯、波斯文化之後,所寫成的詩集。樂團以此為名,以示致力於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相互了解。據薩依德描述:19世紀初一位參加西班牙戰役的日耳曼士兵帶回可蘭經給歌德,歌德看了十分震撼。他開始學阿拉伯文與唸波斯詩,並以認識「他者」為主題寫下《西東詩篇》,這是歐洲文化史上重要的一刻。


        其實在1999年初,薩依德就已促成巴倫波因在約旦河西岸拉瑪拉以北約7公里的著名禮堂「卡邁勒.納瑟廳」舉辦一場獨奏會。而這個並不被以色列與阿拉伯兩邊政府祝福的樂團計畫,一開始的工作坊課程即是:白天由巴倫波因指導大家排練音樂,晚上由薩依德帶領討論音樂、文化、政治與歷史;而華裔大提琴家馬友友也應邀前來助陣。 

        
        從這管絃樂團成形以至成熟的實例中,我們看到:比一般語言更為共通的世界語言──音樂,其在公共事務上所可能扮演的角色。薩依德認為,比起文學,音樂不需要明確表達思想,而同時可以在任何人之間產生非常親近的感覺。一開始前幾天,可以想像雙方年輕音樂家對彼此的嚴重誤解與無知:以色列這邊難以想像阿拉伯人居然也會拉提琴與吹奏管樂;而對阿拉伯這邊則是,以色列只會對我們進行軍事破壞,哪還有音樂生活。而薩依德告訴我們,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幕是:當一位吹雙簧管的埃及學生,依照巴倫波因指示,完美地奏出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第一樂章中的A大調旋律時,以色列樂手臉上驚訝的表情。巴倫波因更是這樣述說著:

        
        這位(之前對以色列懷有刻板負面印象)男孩後來和一位以色列大提琴手共用一個譜架。他們試著拉同一個音符、以同樣的力度、弓法、聲音、表達來演奏。他們試著一起做某些事,就這麼簡單。他們試著一起做些他們都關心且懷抱熱情的事情。既然,他們一起拉了那個音符,就不能再以往常的方式看待對方,因為他們已經分享了共同的經驗。


        事實上,與語言相較音樂確實更能觸動人心,如尼采所說的,它是真正的普遍語言,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普遍理解。而就如巴倫波因所說的,音樂揭露了宇宙中人類一體的實相;或是薩依德說的,當音樂演奏開始後,所有世俗的國家、階級或身份都被拋諸腦後。 
 


                                                        1999年演出貝多芬的第七號交響曲
        此一管絃樂團終於在
1999年成功地跨出第一步,在這雙方緊張的第一次接觸裡,其成果發表的最重要曲目,選擇了貝多芬那首著名的──節奏舞蹈之出神入化的第七號交響曲,有效舒緩了彼此緊繃的情緒
[1]。而2003年當薩依德過世後,在巴倫波因所寫的悼文中我們才得知,他與薩依德兩人後來都把這樂團的發展,視為彼此畢生最重要的志業[2] 


     (二)西班牙塞維拉成為樂團的永久根據地


        西班牙常被視為最不歐洲的歐洲國家,在古希臘神話中,這裡被視為世界的盡頭,一出直布羅陀海峽,可能就是世界的邊緣、萬丈深淵。但也就是在這裡,兩件事應是讓歐洲甚至整個世界產生巨大質變。首先是,在歐洲走出中世紀之際,這裡誕生了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對歐洲王公貴族的文化霸權進行幾乎是最致命的一擊。其二是,在進入歐洲大航海時代,義大利人哥倫布也是在這裡,得到西班牙王室支持(接受哥倫布地球是圓的說法,希望透過海路到達馬可波羅東遊記所記載的遍地黃金東方),幾度航行後終於來到美洲的巴哈馬群島,這是歐洲人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

 

西班牙南部最接近直布羅陀海峽的安達魯西亞省,更是以上最典型的最不歐洲的歐洲。曾經信奉伊斯蘭教的摩爾人甚至在這裡統治了長達7百年之久(公元718年-1492年),留下罕見的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教世界的文明混合。這裡是小說以至改編成歌劇《卡門》以及深具阿拉伯色彩的弗朗明哥舞蹈的故鄉。摩爾人統治這個地區時期,其都城就在格拉納達的阿罕布拉宮。西班牙作曲家泰瑞加的吉他名曲〈阿罕布拉宮的回憶〉,即是在夕陽西下、落日餘暉中對此宮殿無限感慨的靈感之作。2006820日,西東詩篇管絃樂團巡迴演出的最重要一站,即是選在此宮殿的「查爾斯五世宮」中庭露天演出。

 

事實上,今天安達魯西亞省的首府塞維拉,從2002年起就正式成為樂團的永久根據地,每年樂團的夏令營工作坊即在此練習。來自阿拉伯世界與以色列年輕學員,在這裡共同學習音樂、共同休閒運動,成為彼此理解、對話的最佳場所。從歷史看,這個首府塞維拉,具有許多非常獨特的過去。當年,準備環繞世界一周的麥哲倫,1519—1522年的起點與終點都在此;而這裡,在大航海時代後,與里斯本與幾內亞,並列為黑奴三角貿易的關鍵據點。而西班牙早期殖民拉丁美洲時,那位為印第安人請命、自我良心控訴的傳教士拉斯.卡薩斯也是出身自此[3];此外,據說塞萬提斯被關在監獄裡寫作《堂吉訶德》的地點也是在這裡。

 

                                                                                        團員們席地而坐討論
        
        或許有這樣傳奇經歷的城市,塞維拉也成為許多創作者的設定場景。貝多芬的唯一歌劇「菲岱利奧」,其恐怖黑牢呼喊自由的地方即在此;另外,俄國小說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其中著名的第五章〈宗教大法官〉,其耶穌再度降臨的寓言發生地點也在此。而或許更令人省思的巧合是:真實衝突的以色列、巴勒斯坦人間場景,位於地中海的最東邊;而塞維拉卻是剛好在出地中海最西邊的直布羅陀海峽附近。

 

                                               地中海最西邊的西班牙安達魯西亞省
        2002
10月巴倫波因與薩依德在西班牙北部大城奧維多獲頒「阿斯圖里亞斯王子獎」,主要表揚他們創立「西東詩篇管絃樂團」,並致力於彼此和平共處與對話。2004年與2005年,西班牙政府甚至提供西班牙護照協助雙方年輕音樂家,最終終於促成20058月,該樂團可以在約旦河西岸拉瑪拉順利舉行音樂會。

                                                           地中海最東邊的迦薩走廊空照圖

      (三)強調對位思考的樂團

 

由於過去特殊的歷史傳承,伊比利半島的西班牙,其安達魯西亞省的塞維拉,成為每年樂團夏令營的工作坊。每年夏天,這裡成為年輕人學習思考、嘗試理解對方,普遍感受彼此休戚與共的地球村實驗場。事實上早在13世紀,當時國王阿方索10就曾諭告那裡的基督教徒、猶太教的猶太人與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要能和平共處彼此尊重寬容。

 

為此,薩依德不解地表示:西方世界為何刻意忽略西班牙這裡曾經輝煌的、具有包容性格的文化傳統。薩依德甚至在其《文化與帝國主義》書中,陳述兩種思考形態:一為直線規約的,一為對位遊牧的。薩依德推崇第二種思考模式,是為理解人類歷史的較好角度。他並在《流放沈思與其他論文》裡提到:大部分人主要意識到一種文化,一個背景,一處家;流放者則至少知道兩種,而此多元視野造就對「同時並行面向」的覺察,借用音樂術語,此種覺察就是所謂對位的。因此音樂對位式的思考,指的是一種衍生自古老作曲風格的思考模式:它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旋律線重疊在一起,彼此跟隨又追逐,但卻呈現出和諧的美妙音符[4]

 

這種對位賦格曲式的音樂,非常有別於後來浪漫派高潮起伏,包含呈示部、發展部與再現部三種對立元素的奏鳴曲式,強調個人主義的音樂風格。

 

原本舊有的權威是壓抑著個人的主體意志,這是前現代社會所共有的通病。然當每個人的個體又發展到極致時,其實又反過來成為另一種封閉的個人獨白。當今社會充斥的,就是這樣「誰也不服誰」的獨白不和諧音:每個人都想獨唱,唱自己的調,不理會也不尊重他人,於是形成刺耳不堪的噪音。不同於直線的、比較個人主義式的「奏鳴曲」,那種對位的、比較注重群體和諧的「賦格曲」,正是個人主義過頭,反過來應當學習的音樂風格。

 

今天這個世界:在個人主義自由得到彰顯之後,如何開始考量他者,特別是與自己觀點不同的他者、族群,是當前政治生活的難題。而對「他者」的尊重,如同薩依德在討論以、巴衝突時,引述溫和寬容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希伯來大學第一任校長馬格內斯所說的「讓我們以他們(指阿拉伯人)的存在,而不是他們的不存在思考他們」。而這就是政治上的賦格曲:在最初呈現每個人的主體自由之後,更重要的是後面的彼此包容、尊重與理解。

 

事實上,西東詩篇管絃樂團正是這一對位賦格曲的具體實踐。2009年《留聲機》雜誌,以「將音樂成為啟發人心的力量」為主要依據,公佈世界十大最具啟發性樂團。其中名單除了柏林愛樂、紐約愛樂等外,也包括西東詩篇管絃樂團。而其被評選的理由如下:巴倫波因雖然不是想用音樂凝聚中東種族隔閡的第一人,但是是成效最好的一個,他的樂團成功地讓不同族群的人專注於音樂合作,建立起良好友誼(謬斯客(Muzik).古典樂刊,20095月號第16頁)。

 



 

 

[1]  在這第一次接觸中,一位以色列大提琴手表示他是軍人,只希望來這裡演奏音樂,不想討論其他問題,如此討論會讓他感到不舒服,因為他說:「誰知道,哪天會被派到黎巴嫩,和這裡的人打仗。」巴倫波因告訴他說,沒人強迫他留下來,可以選擇離開,不過最終那個人還是留下來了。另外,原先曾不歡而散的兩位分別是黎巴嫩與以色列的首席年輕小提琴手ClaudeIlya,在1999年期末公演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結束後,兩人的友善互動也是大家矚目的焦點。

           左邊就是以色列團員Ilya,右邊則是黎巴嫩團員Claude

[2]  在後來的訪問中,巴倫波因感傷地說:薩依德是巴勒斯坦人尊嚴、勇氣與智識的象徵,他的過世是他無法彌補的損失,但他深深覺得,未來只要他在哪裡,薩依德永遠與他常相左右。

[3]  拉斯.卡薩斯曾任墨西哥恰帕斯州主教,其三大部著作《西印度史》與專題著作《西印度毀滅述略》,可說是美洲印第安人早期遭受苦難的第一手史料。

[4]  著名的對位法曲目是帕海貝爾的〈卡農.D大調吉格舞曲〉。這首曲子先由低音樂器(通常由大提琴擔任)奏出兩小節頑固低音音型後,總共反覆18次貫串全曲,成為樂曲主幹;接著由第一小提琴奏出主旋律,第二小提琴、第三小提琴分別相差兩小節依次加入,演奏與第一小提琴完全相同的曲譜,加上低音部不斷重複的頑固低音和弦,在看似反複平常的進行中,交相共鳴出多種音色效果。這種看似單調平淡,卻又蘊藏彼此和諧共生的群體意識曲調,是巴洛克時代音樂的典型風格。這種從卡農發展到極致的賦格曲式,最後在巴哈的音樂裡集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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