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7------書評:下一輪社會教育盛世備忘錄
本書是繼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C. Wright Mills)的《權力菁英》(The Power Elite)之後,另一本理解當今美國社會知識與權力互動的經典著作。全書旨在探討美國知識分子角色的轉變:懷想過去獨立知識分子能用通俗語言在公眾生活發言,舉足輕重,同時感嘆今天被納入體制的學院教授,其學術寫作不僅艱澀難讀,也顯得封閉褊狹。
米爾斯騎摩托車的照片
儘管如此,本書第二章到書末,亦即描寫美國獨立知識分子何以消失,以及對於美國製造出全世界最大規模大學生態的說明,卻是本書少有人注意的重要論述。書中這部分的精采程度,特別是有關紐約都市的變遷過程,足以媲美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相關的巴黎十九世紀都城之作。
就像班雅明在〈巴黎,十九世紀的都城〉所描述的,拿破崙三世(Napoleon III)任命的豪斯曼(Baron Haussmann),將巴黎計畫為「戰略性美化」都市,讓民眾抗暴的街壘永遠不能再築起,「資產階級豐碑在坍塌之前就早已是一片廢墟了」。而雅各比在本書與此類比形容的,則是紐約高速公路沙皇──莫西斯(Robert Moses)。
被稱為紐約高速公路沙皇的莫西斯
雅各比指出,莫西斯不斷填土灌漿、興建快速道路,讓美國紐約的獨立知識分子「波西米亞族」沒落。而且他最致命的錯誤是:犧牲所有交通方式,來遷就私人汽車。對於這一點,雅各比認為同樣是「有害健康」的煙囪,「為什麼只有香菸盒印有警語?為什麼汽車沒印呢?」(頁74)
知識分子弔詭轉變
回到我們對本書最熟悉的部分,也是本書在1987年出版時引起的極大迴響之處。
由於對一名今日的大學教授來說,所謂「學術自由」的真義,不過是「有自由成為學院派」罷了。於是,一名今日典型的教授,其實是畏首畏尾的:他傾向於在甜蜜幻覺中謀求自身安全,而且不僅絕非是勇於發抒觀念、自由散播思想的使徒,反而是幾近最為謹慎、敏銳於權力風向,且永遠站在優勢文化霸權一方的傢伙。
所以,讓我們用雅各比在書中的概述,直言其間弔詭吧!他說:「在過去的50年間,知識分子的棲息地、態度與慣用語已經有所改變。年輕一輩的知識分子不再需要或想要一群廣大的公眾;他們幾乎全都是大學教授,而校園是他們的居所;同僚是他們的讀者;專題論文與專業刊物是他們的媒體。」(頁30-31)
但,最令人感到錯愕的是,如此與公眾生活脫節的知識群體(也就是在校園中的這些年輕學者),多半成長於叛逆的1960年代。在那個狂飆世代,這些人多曾高舉理想旗幟,猛烈批判嘲諷體制與師長。如今,「他們的學術研究看起來愈來愈像他們原本想要推翻的作品。」(頁172)
體制收編叛逆世代
綜觀全書,我們大致可將造成如此轉變的緣由,歸納概述為以下三個趨勢:
一是由於城市的規畫變遷,及市中心房租上升,造成了住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波西米亞族(Bohemian)出走。這些人蛻變為「敲打族」(Beat Generation),或是邁向市郊,形成所謂「回歸土地」運動,「淚眼婆娑地隱居鄉間,追尋人們眼中的農村烏托邦」(頁80)。而較有謀生能力的獨立知識分子,則從「較不固定」的自由撰稿工作,轉為在大學「安穩地」高薪教書。更何況,教書「還有暑假可以寫作和悠閒度日哩!」(頁39)
二是大學的擴張。從1920年到1970年,美國人口增加了一倍,但大學的數量卻足足增加了十倍。這迅速膨脹的大學教育體系,將過去獨立於體制外的作家、知識分子納入其中(近十年,台灣大專院校的三倍成長,也幾乎進行著同樣的整編)。
對於叛逆世代被體制收編的這個「歷史玩笑」,雅各比這麼說:「不理性、走在時代前端、放蕩不羈的六○年代知識分子,發展成為比前幾代知識分子更加拘謹、專業與沈潛的一個族群。」(頁268)
權力運作無可逆轉
三是大學知識在「權力」運作下趨向專業化。由於大企業與政府等具有優勢的文化霸權機構,透過如提供大學鉅額經費補助等操作方式,使得大學裡設置的學科知識趨向專業化、私有化以及去政治化。仰賴「經費補助」(如國內的「五年五百億」追求卓越計畫)的大學,於是透過隨時可以解雇的聘任與終身職任用手段,驅使教授們只能專注在專業刊物、論文與研討會上。
而全書最獨特的,是第五、六、七章。在這三章之中,雅各比詳述美國在國際區域研究、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文學與地理學等各領域的學術專業化經過。當然,雅各比也在其中提及,在這樣無可逆轉的大環境中,諸如《左派研究》(Studies on the Left)、《目的》(Telos)、《每月評論》(Monthly Review)、《對蹠點》(Antipodes)與《評論》(Review)等眾多刊物對此潮流的抗衡努力。
獨立自主彌足珍貴
對諸如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桑內特(Richard Sennett)與伯曼(Marshall Berman)等知名左翼人士來說,雅各比語多揶揄嘲諷。因為這些左翼人士的口號與初衷,是要「穿透體制的長征」,但其結果卻仍是離公眾語言愈來愈遠,贏家依舊是體制。
對比之下,雅各比對范伯倫(Thorstein Veblen)、米爾斯與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三人,可謂推崇備至。事實上,雅各比幾乎正是以喬姆斯基等這些「吾不理」(Wobbly)傳人自許──他們是一群美國最「特立獨行」的無政府主義者:一方面珍視著自己最寶貴的獨立自主;一方面永遠注視著公眾讀者,讓公共輿論無法不正視他們的存在。
這些人是特立獨行的「吾不理」
范伯倫
米爾斯
喬姆斯基
大學體制即將衰落
不過令人好奇的是,全書幾乎到處閃爍著米爾斯的身影,但雅各比卻對與米爾斯同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巴勒斯坦裔公眾知識分子薩依德(Edward Said)隻字未提。
然在1993年影響力深遠的BBC「李思(John Reith)講座」中(其題目正是「論知識分子」),薩依德倒也詳提雅各比與本書。和雅各比一樣,薩依德也認為「專業化」確實是當前學院知識分子的最大挑戰。而且薩依德在演講中,同時刻意提及反偶像崇拜的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Glenn Gould):顧爾德在「古典音樂」領域的作為,實不下於米爾斯等這些「吾不理」人士的我行我素。
顧爾德在1964年退出公開表演之後,曾大膽預言下個世紀音樂廳的沒落。時值21世紀,筆者一方面驚歎於顧爾德預言成真,另一方面在感受學院專業化全面勝利,離公眾語言愈來愈遠之際,實在也想比照顧爾德的敢言:約20年後的下一個世代,「大學教育」這個體制的即將衰落。
社會教育開啟新局
《最後的知識分子》的篇章最後,雅各比將目光跨出學院,提及那些面向公眾的「新聞工作者」。對這些新聞工作者的努力與挫折,雅各比有著深深的感歎與期許。
作者雅各比
不過,雅各比可能未知的是,21世紀後網際網路的崛起,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巨大影響力。這股新興力量在2003年,雖最終未能有效阻止英、美聯軍攻打伊拉克,但也讓當時的英國首相布萊爾(Tony Blair)與美國總統小布希(George Bush II),為之灰頭土臉。
對這無遠弗屆的網路世界,喬姆斯基稱之為「世界輿論」。而這股新興活力,正是書寫此一「備忘錄」的作者持續前進的動力來源:因為,下個世代封閉式「大學教育」的沒落,不正就是未來開放式「社會教育」的開端嗎?或許這個世界仍需要學術象牙塔(有其存在的必要吧?),但美麗新世界更需要的是,以讓人聽得懂的公共語言,來形塑更健全的公民社會。這是沒有希望者的希望之所寄。
(本篇書評刊載在2010年1月號〈人籟論辨月刊〉,
在此感謝甜酒編輯的用心與大樹提供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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