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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18------選擇溫和繞路走,不是激烈向上爬

                         ------〈從傳統走向開放的貴族----試論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十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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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之詩

三、世界觀轉變前的傳統貴族

 

把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與同時期發生的英國工業革命稱之為「雙元革命」,是歷史學家霍布斯邦(E. Hobsbawm)在其著作《革命的年代》中,提出的西方世界迅速變革著名論述(1996: 4)。

 

大航海時代最後推演出的雙元革命,讓這原本數千年傳統世界變了貌,我們把它稱為「現代化」,傳統無可避免地必須走向現代。俄羅斯社會從彼得大帝以來的歐化改革,可說是第一個非西歐傳統社會,非常有意識地,正面迎對這現代化變遷。事實上,法國布爾喬亞資產階級是在普羅大眾的支持下,進行大革命推翻封建貴族的寡頭統治。然而革命後,資產階級隨即拋棄過去的普羅大眾盟友,與傳統貴族合作。拿破崙(Napoleon)正是此一情境下人物,兩個階級混血的「貴族資產階級」維護者。

 

經歷一八二五年「十二月黨人」事件之後的俄羅斯,更是此一西歐歷史變遷的翻版。貴族更加勢弱、逐漸退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翻了好幾翻」的暴發戶。貴族出身的托爾斯泰,在他的創作初期,一方面描寫貴族經歷,恨鐵不成鋼;另一方面痛斥資產階級對農民的胡作非為。不過,面對他比喻的這片「泥濘」俄羅斯,他選擇的是,沿著這片泥濘,溫和的「繞彎走」,而非激烈的「向上爬」。

 

(一)從《童年》到《哥薩克》

 

從一八五二年的《童年》到一八六二年的《哥薩克》,托爾斯泰已經躍居俄羅斯文壇重要成員。這段期間的創作題材,主要是以其親身經歷的貴族生活與高加索從軍為題材。這是托爾斯泰創作歷程的「開始」階段。

 

《童年》、《少年》與《青年》,被稱為托爾斯泰的「成長三部曲」;而之後的《一個地主的早晨》(一八五六年),則是根據他大學中輟,一八四七年十九歲回到家鄉,希望實現農業改革的真實經歷,是三部曲的續篇。《童年》的時空只有兩天(一天在莊園、一天在莫斯科),以主角希望過自覺生活開始,但卻以失去童心結束;《少年》則是描述少年,在童年之後逐漸腐化,然後在青年時期之前的改善;《青年》則是寫對美、幸福與美德的嚮往,但最後的第四十五章標題卻是「我失敗了」,即是指大學考試失敗了。《一個地主的早晨》就是這樣一位學業失敗的青年(隨時攜帶著盧梭(J. J. Rousseau)的《懺悔錄》與《愛彌兒》),第一次回鄉一展抱負的親身經歷,這位年輕地主,懷抱著善良的心,像進行慈善事業般,嘗試改善農村生活也不可得。在這樣的雙重打擊下,以至接下來生活荒唐。

 

耽溺惡習幾年,終於在其大哥引導下,同赴高加索,感受大自然之美與樸實生活。後來並實際參與對車臣山民的襲擊,與後來的克里米亞戰爭,特別是黑海的海軍基地塞瓦斯托波爾的保衛戰。《襲擊》的前面,即引述柏拉圖(Plato)對勇敢的定義,「該怕的怕,不該怕的不怕,這就是勇敢。」而這「勇敢」定義,即是從軍的托爾斯泰,評定人物的最重要標準。在眾多短篇戰爭小說中,作家歌頌樸實平凡的士兵與普通軍官;而對那些外表威武、內心膽小,漠視士兵傷亡的貴族軍官充滿鄙夷。小說一反過去戰爭文學的浪漫主義傳統,在描繪戰士英勇的同時,也不隱諱他們的害怕以及戰爭的殘酷。小說中,不僅表達對車臣山民的同情,同時也對戰爭的意義表示懷疑。

 

而不管是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故事,還是《彈子房計分員筆記》與《高加索回憶片段:一個貶謫的軍官》,都反映了貴族軍官生活的空虛與墮落。托爾斯泰原本希望戰爭可以使統治階級得到道德上復興,並使全國上下團結一致,但如此幻想也落空。在《兩個驃騎兵》(原名是《父與子》)裡,老土爾賓仍舊有著正面的封建騎士精神,而小土爾賓則是染上工於算計的資產階級習氣,在這意在言外的人物描述中,新的資產階級文明要負最大責任(在稍後的《盧塞恩》與《波利庫什卡》中,表達的更直接)。

 

如果說,《一個地主的早晨》代表著托爾斯泰的第一次回農村改革;那麼,《哥薩克》就是其第一次「出走」,描寫他一八五二年前往高加索從軍的真實經歷。奧列寧擺脫莫斯科的虛偽生活,迷醉於高加索自然美景與生息於此的哥薩克人。其中耶羅施卡與瑪麗雅娜更是大自然薰陶之下的人物,與文明社會截然對立。作品裡呈現著盧梭思想,對上流社會批判,有著平民化的意願,以及為他人活著才是幸福的想法。托爾斯泰想從半開化的哥薩克中,找尋俄羅斯的未來。主角奧列寧希望改造自己,融入這個沒有階級的社會,也就是使自己適應外界而不是去觸動外界,這是他創作初期,選擇「繞著彎」路走的路徑。

 

(二)從《戰爭與和平》到《安娜.卡列尼娜》

  

托爾斯泰在創作初期,現實中的所有願望,都未得到正面回應,代表這階段尾聲的《哥薩克》,幾乎等同思想上的「出走」。而總括地說,由於自己的貴族出身,所以他把這新時代的諸多弊端,更多地指向,是新興資本主義文明造成,對於過去的封建體制,則是儘可能輕輕帶過(《阿爾培特》著重藝術家的心理與《三死》指向大自然,並非偶然)。

 

一八六二年,與托爾斯泰同年出生的車爾尼雪夫斯基(N. G. Chernyshevsky)被捕,而托爾斯泰家則被搜查(調查其是否,與流亡海外的赫爾岑(A. I. Herzen)聯繫),象徵著這兩人未來不同的走向與主張。獄中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寫下《怎麼辦?》,副標題是「新人的故事」,這「新人」的倫理觀是合理利己主義,同時也在高壓迫害下,主張非常手段的暴力革命,揭開了「革命民主主義」的新方向。而托爾斯泰在繼續完成《哥薩克》外,也有諷刺「新人」的劇作《一個被傳染的家庭》;另一方面他也擱下已寫作數章的《十二月黨人》,因為他不能認同十二月黨人疏離人民,而又主張革命手段。

 

托爾斯泰把目光轉向過去歷史,間接表達對當代貴族階級的不滿;但他又無法認同革命民主主義的激烈主張,於是轉向最廣義的「人民思想」(其「人民」幾乎等同於「民族」)。一八六三年,托爾斯泰著手《戰爭與和平》,他藉古託今,希望能有像「我們的公爵」安德烈、「我們的老爺」皮埃爾等優秀貴族,領導俄羅斯的未來。這是托爾斯泰創作歷程的「延續」階段。

 

1.《戰爭與和平》

 

《戰爭與和平》問世,幾使當時深受西歐文學影響的俄羅斯文學界不知所措,甚至原本西歐文學的框架也無法歸類。在一開始出單行本時,托爾斯泰接受評論家意見,刪去關於歷史哲學議論的部份;但十多年後,他又全部補齊。補齊的部份,某種程度反應他後來,為何會放棄文學、轉向道德宗教[1]。當俄羅斯面臨拿破崙此一「貴族資產階級」威脅時,有像脫離人民的華西里首都貴族的虛假做作,但也有像與人民融為一體的,如羅斯托夫鄉間貴族的質樸善良。當拿破崙佔領莫斯科失敗後,罔顧自己的士兵受凍,以最快的速度逃回法蘭西;對比之下,面對幾十萬的法軍撤退,庫圖佐夫(M. I. Kutuzov)卻一直不願下追擊命令,希望他們趕快沿著原路離開俄羅斯。

 

而「我們的老爺」皮埃爾,第一次參加社交晚會時,也是為拿破崙辯護。「拿破崙偉大,因為他站得比革命高,他制止了革命中的過火行為,保持了一切好的東西,像民權平等啦,言論出版自由啦,因此他獲得了權力。」然當拿破崙入侵俄羅斯,卻衝擊著皮埃爾,且「認為這災難是拿破崙一人造成的。」後來皮埃爾向娜塔莎說,他就是從普拉東那裡,「才獲得精神的寧靜與內心的和諧」。這位「善良的圓圓的俄羅斯人典型」,在書中,托爾斯泰有意將之描述為「我們的老爺走向我們的民眾」。當拿破崙「一馬當先」逃回法蘭西時;交換的畫面是身患熱病的普拉東再也走不動。他同其他掉隊的俄軍俘虜一樣,靠在一棵樺樹下,無怨無悔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來到盡頭。而當皮埃爾確知普拉東被槍決,不禁悲從衷來號啕大哭。樂天的生命在殘酷的歷史面前,竟還是必須為這樣的命運繼續「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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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拉東
 

另外,羅斯托夫伯爵家的尼古拉,原本滿懷對沙皇亞歷山大一世(Alexander I Tsar)效忠之情,但卻在一八○九年,看到其與拿破崙在涅曼河會面。尼古拉怒氣沖沖地說︰一個合法的皇帝不可以跟罪犯拿破崙講和。讓尼古拉感慨地是︰如今拿破崙當上皇帝了,亞歷山大皇帝也喜歡他,尊敬他。那麼,那些丟胳臂缺腿的人和犧牲的人又是為了什麼呢?他自己的疑惑,很快地就自我回答,然後在同袍間,愈說愈大聲︰

 

我們又不是外交官,我們只不過是士兵,要是命令我們去死,我們就去

死。要是我們受懲罰,那就是說罪有應得,我們可無權批評皇上。皇上

承認拿破崙是皇帝,跟他訂立同盟,就是說應該如此。要是我們對什麼

事都說三道四,那就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了。這樣我們就會說,上帝不

存在,什麼也不存在了...(2004(7): 567)。

 

之後,尼古拉不斷喝酒,間接表達他內心的困惑與無奈。戰爭結束後,尼古拉認真經營起農業。不過,尼古拉不喜歡當時流行的那套英國辦法,嘲笑經濟理論,不喜歡辦工廠與單一農業生產。瑪麗亞 公爵 小姐驚訝於自己丈夫對農業的熱愛。特別是,尼古拉認為農民不應是手段,而是目的和法官。這是從《一個地主的早晨》的聶赫留朵夫到《戰爭與和平》的尼古拉,然後聯繫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列文,傳統宗法觀點的完成。所以,後來列寧(V. I. Lenin)會一邊說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一邊對高爾基(M. Gorky)說︰「一個實實在在的農民﹗在這位伯爵出現之前,我們文學裡就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歐洲有誰能夠同他並肩媲美呢?...沒有﹗」(盧卡奇 1950: 127)

 

2.《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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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的畫像

俄羅斯擊退入侵者拿破崙,但正如托爾斯泰說的,「既然有西方民族的東征,自然也就有東方民族的西征」,亞歷山大一世親率俄軍,一路追至巴黎,俄普奧聯軍終擊潰法軍,占領巴黎,俄國勢力深入中歐。另一方面,由於俄國軍官親征西歐與駐軍巴黎年餘,親身體會西歐較為自由的思想。他們返國後,深感俄國落後,對沙皇制度漸表不滿。一八二五年亞歷山大一世逝世,爆發要求改革的「十二月黨人革命」。而另一方面,工業革命也讓俄羅斯「翻了一番」。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寫作過程中,經濟大變動已然成形。一八七○年代初期,托爾斯泰離群索居於農村,刻意避免政治旋風「將他刮走、使他迷路」,甚至在他世界觀產生質變危機之際,還購置龐大田產。

 

對於舊秩序分崩離析,托爾斯泰原本想寫有關彼得大帝,企圖再次從過去歷史探究原因。但這個「彼得大帝」寫作計畫的作罷,則是托爾斯泰無法認同彼得大帝的改革,並認為這是讓俄羅斯如今深陷西歐資本主義的最早起源。由於現實變化已歷歷在前,《戰爭與和平》寓意其中的優秀貴族領導業已破滅,於是回應眼前現實,已是無法迴避。

 

《安娜.卡列尼娜》是寫家庭悲劇小說,卻也是史詩,從家庭的混亂延伸至整個社會。透過舞會、賽馬、割草,以至最後俄、土戰爭討論,「整體性」史詩風格,依然寓意在眾多細節中。如︰安娜在與伏倫斯基舞會後,注意到卡列寧的大耳朵;對比後來,安娜從伏倫斯基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對她的厭惡。

 

《安娜.卡列尼娜》,包括安娜、奧勃朗斯基、卡列寧、列文與吉娣,都有獨白「我沒有錯」。而除了安娜之外,其他人說完「沒有錯」之後,都沒有進一步探問︰「那,到底是誰的錯?」[2]對照之下,安娜在對著陶麗說了「可是我沒有錯」後,卻緊接著詢問︰「那麼是誰的錯呢?錯在那裡呢?難道有別的辦法嗎?」或許這正是托爾斯泰,將書名為《安娜.卡列尼娜》的主要原因。

 

在新時代,由於希望更多勞力加入勞動市場,這是農奴、黑奴獲得解放的根本原因,而這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相較封建社會,有效率的地方。那原本代代相傳的職業宗法,被相對自由的市場法則取代。然過去的奴隸都獲自由了,那女性的自由在哪呢?

 

    對安娜最亮麗的描述,是陶麗前去探訪她的整個過程。路途中,陶麗回顧自己十五年的婚姻生活是如何受罪,然後心中浮現「他們攻擊安娜。為了什麼?難道我比她好嗎?」陶麗心中的答案竟是「安娜的行動了不起,我說什麼也不能責備她。」沒多久,出現在陶麗面前的是「戴著一頂高帽露出一綹綹烏黑頭髮的漂亮腦袋,她那豐滿的肩膀,她那穿著黑色騎裝的苗條身段,以及端莊優美的騎馬姿勢,這一切都使陶麗感到驚訝。」當陶麗還在思索女人騎馬,是輕浮還是優雅時,安娜竟不需他人攙扶跳下馬,高興地迎向陶麗而去。之後在與陶麗閒聊時,充滿生之歡愉的安娜,彷彿透露之後急轉直下的可能話語:「我不想表白什麼,我只要生活;我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有這樣的權利,是不是?」

 

相較安娜的自由追尋,其丈夫卡列寧則總是上對下、自我中心地生活著。從卡列寧與兒子的應對中,我們更能體會安娜八年婚姻的苦悶。「謝遼查覺得,父親對他說話,總是像對一個憑空想像出來、只有書本裡才有的孩子說話,...。」甚至在卡列寧「饒恕」安娜的那一段,也是自我中心地,感受這「饒恕的幸福」。卡列寧將自己的名利列為首要,不尊重對方主體,任何活生生的生命,在其掌控下都為之黯淡無光。而這正是資本主義時代,誕生的機械典型人物。

 

安娜非常有勇氣地,走出「虛偽人生」;但時代的限制,她的「我只要生活」自信,還沒有達到完全對自己「主體性」確立;她對伏倫斯基的愛情依賴,使她一步一步走向毀滅。

 

沒有兒子撫養權的希望,加上對伏倫斯基依賴,換來的是與日俱增地遭到嫌惡,安娜終至對整個世界絕望。為何整個婚姻悲劇是由伏倫斯基引起,但到後來,整個社交圈的門仍對伏倫斯基敞開,但卻對她完全封閉。安娜的心跳加速,「既然再沒有什麼可看,既然什麼都叫人討厭,為什麼不把蠟燭滅掉呢?」安娜最後以結束自己生命,向整個社會,表達最深沈的抗議。對安娜困境的疑惑,我們應是不會停留在絕望與憎恨之中,反而小說讀完,會想起安娜的那一句話:我沒有錯,那到底是誰的錯呢?

 



[1]  這是一本「滿溢」的歷史小說。托爾斯泰不僅在開頭寫了「作者序」,談論藝術家與史學家的任務不同︰故事中,或是第一人稱,或透過主角喃喃自語,道出生命體悟旁白;甚至在最後的「尾聲」第二部,思索著人類歷史的「自由」與「必然」。

[2]  安娜的哥哥奧勃朗斯基,勾搭家庭女教 師羅蘭 小姐,被太太陶麗發現後,睡在書房起來後,說著「最糟的是什麼事都怪我,都怪我,可我又沒有錯。全部悲劇就在這裡,啊呀呀!」卡列寧抱怨安娜讓他受罪,做了不離婚維持現狀的決定後,說著「她活該倒楣,可我沒有過錯,我不能因此受罪。」而列文則是,不願更積極地把產業讓給農民,在自問難道公正行動只能是消極的嗎?他自言自語道「那又怎麼樣?又不是我的過錯。」而列 文的 太太吉娣,在維斯洛夫斯基的刻意親近,以及列文的忌妒下,激動哭泣地說「但是,列文,難道你看不出這不是我的過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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