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6/17------是超凡寧靜還是與世難諧
------〈從傳統走向開放的貴族----試論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十之二)
這是一個小火車站。
二、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討論
評論家巴赫金(M. Bakhtin)一九三○年,為《列夫.托爾斯泰文學作品全集》第十一卷所寫的《〈列夫.托爾斯泰戲劇作品〉序言》中提及,在經歷了所謂「托爾斯泰危機」之後,在涉及一八六○年代所有迫切問題前,這位懺悔貴族「在我們面前展現了一幅毀壞宗法制家庭和宗法制關係的畫面」。
巴赫金也提及,在托爾斯泰宗教世界觀有著兩個選擇:一是接近喀爾文新教徒,珍惜世間才華、崇尚有效勞動與企盼美好生活經營興旺;另一則是,東方佛教的雲遊四海,反對一切財富與任何入世有為。巴赫金認為,托爾斯泰最後三個劇本是專寫「出走主題」。顯然後一條路主導他的晚年生活。托爾斯泰最後,果真成為一個雲遊四方的東方苦行僧,踟躕在俄羅斯的大道上。(1998(3): 1-11)
(一)阿多諾(T. Adorno)的貝多芬(L. Beethoven)筆記
一八九八年,托爾斯泰在其《藝術論》中,否定藝術創作的獨立價值,直指貝多芬晚期作品不知所云,他還特別點名其第二十八號鋼琴奏鳴曲「是假的」。而有意味的是,貝多芬晚期作品風格,正是從其一八一六年,創作那首被托爾斯泰視為「假」的,第二十八號鋼琴奏鳴曲開始,而這正是阿多諾有關「貝多芬晚期風格」討論的濫觴。
事實上,托爾斯泰對貝多芬晚期音樂的「不知所云」批評,是可理解的。因為,身為可能是最後一位「懺悔貴族」的托爾斯泰,確實是無法明瞭「第一個資產階級藝術家」貝多芬的晚期風格。
貝多芬晚期作品的獨特風格,長期以來一直沒有令人信服的詮釋,直至一九三四年阿多諾嘗試論述〈貝多芬的晚期風格〉。阿多諾稱那是「主體性石化」,那休止、突兀與停頓,也就是主體衝決而去的當下,作品感覺被遺棄在後、猶如碎瓦紛飛。
阿多諾認為貝多芬作品的晚期風格,是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最早完成與「率先抗議」,那是「異化」也是「疏離」。這些寓言般的作品,如最後五首鋼琴奏鳴曲、第九號交響曲、莊嚴彌撒曲、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與十七首鋼琴小品等,構成近代文化史的一個事件。這位對音樂掌握爐火純青的貝多芬,竟選擇放棄與他所屬的社會秩序溝通,而與那套社會秩序形成矛盾、疏離的關係。這是貝多芬對他所處社會的自我放逐。顯現在音樂元素上,則是「和聲的枯萎」。因為對和聲缺乏信念,所以儘可能規避和聲,呈現出「異化世界的全體性」,像一個人在那比手畫腳、喃喃自語。阿多諾對此評論道:
和聲在晚期貝多芬作品裡的命運,猶如宗教在資產階級社會裡的命運:
它繼續存在,但被遺忘(2009: 277)。
貝多芬被阿多諾認為是,西方古典音樂的主體確立者,音樂不再從屬來世彼岸的宗教,或是作為王公貴族的門面裝飾。而這是,封建社會步入資本主義社會的趨勢。然而,這位音樂家最後約十年的晚年歲月中,他卻與周圍歡迎他的世界拉開距離,石化與暴躁的音樂語言,讓當時代人摸不著頭緒。在晚期作品裡,主體性的力量就是它離開作品時,所用的「暴躁手勢」。分裂取代和諧,並藉此無視時間,但求存諸永恆...。阿多諾為此而說:「在藝術史上,晚期作品是災難」(2009: 229)。
在《現代音樂哲學》中,阿多諾進一步認為,第二維也納學派的荀白克(A. Schoenberg)無調性音樂,才是真正貝多芬晚期風格作品的真正承繼者,那不可協調性、否定性以及「無法流動」(immobilities)。阿多諾指出,說貝多芬可以理解,而荀白克則否,實屬欺人之談。接著他認為:廣大聽眾與新音樂隔絕、避而遠之,殊不知,讓他們無所適從的「不和諧」,其最深刻的源流,正是來自這些聽眾的真實處境(2007: 6)。
(二)薩依德(E. Said)的進一步說明
巴勒斯坦裔的薩依德,在晚年的一次訪問裡,說他是「最後的猶太知識分子」,是「阿多諾的唯一真正追隨者」。而後,在薩依德身後整理結集的《論晚期風格---與世難諧的音樂與文學》一書,其「晚期風格」論述直接承襲自阿多諾。書中的〈時序性與晚期〉,其中的一段話,是從其「個人理由」討論晚期風格:「我是一個世俗程度很深的人,多年來一直透過三大問題層次研究這個自我塑造的過程,這人類三大事是一切文化和傳統所共有的,...。」薩依德指的三大問題是:開始、延續與晚期(2006: 4-8)。
「開始」的概念,是出生和起源,而放在歷史的脈絡看,則是許多事物的啟動。薩依德一九七五年寫作的《開始:意圖與方法》即是討論此一主題,他援引維科(G. Vico)的《新科學》書中的重要觀念,世俗的「開始」(Beginnings),而且還是複數的「開始」,對比宗教的單一「源起」(origin)。而「延續」即是從出生到青春、生育與成熟:是「化身的辯證」也可稱「生命的邏輯」。在這延續的過程中,大多數人皆會希望凡事「各有其時」(timeliness)。
而「晚期」則是,一個人健康變壞,開始意識到生命終點,就在可見的未來,正如貝克特(S. Beckett)所言:「死亡隨時都在看著我們」(Death has not required us to keep a day free)。而薩依德對「晚期風格」的明確定義則是:偉大的藝術家在其人生接近尾聲之際,其想法或作品,如何呈現為,一種新的特徵或作風。
薩依德首先提及的,是一般人熟悉的「超凡寧靜」(unearthly serenity)。人的智慧與年紀俱增,其作品反映出一種特殊的成熟,達到「畢生藝術努力的冠冕」。如林布蘭特(H. Rembrandt)、馬蒂斯(H. Matisse)與巴哈(J. S. Bach)等人。然而,正如阿多諾所注意到的貝多芬晚期風格,薩依德繼續說著:「如果晚期藝術並非表現為和諧與解決,而是冥頑不化、難解,還有未解決的矛盾,又該怎麼說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易卜生(H. Ibsen),然後也包括書中提到的,理查.史特勞斯(R. Strauss)、莫札特(W. A. Mozart)、惹內(J. Genet)與顧爾德(G. Gould)等人。薩依德稱這第二種晚期風格為「與世難諧」(against the grain),是一種悲憾人格的自我放逐,與其所處世界的格格不入。
這是超凡寧靜的畫家馬蒂斯
托爾斯泰的晚期作品及其最後客死驛站,正是以上第二種晚期風格「與世難諧」,在文學上的另一個例子。有意味的是,托爾斯泰可能不知,當他自己進入晚期風格,其直接點名貝多芬第二十八號鋼琴奏鳴曲「是假的」時,這作品,正好是阿多諾隔了近四十年後,討論貝多芬音樂「晚期風格」的開始。
(三)晚期的托爾斯泰風格
前面曾提及,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開放貴族」的具體實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中,除了「第二部」為爾西洛夫關於「開放貴族」陳述外,在「第三部」中,更是完整闡述俄羅斯貴族的獨特與苦悶,甚至是對各種思想的嘗試全面調和。沒落貴族為爾西洛夫對著他的私生子阿爾卡季「少年」說著,有關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事件:
唯獨我,處在所有的縱火者中間,能夠當面對他們說,他們焚毀杜伊勒
里宮是個錯誤;唯獨我,處在保守黨復仇者中間,能夠對復仇者說,焚
毀杜伊勒里宮雖說是犯罪,但畢竟合乎邏輯。這是因為,我的孩子,當
時在歐洲只有我這樣的俄國人,才是唯一的歐洲人。我指的不是我個人
----我是指整個俄國思想(2010(14): 625)。
為爾西洛夫接著說,可那時全世界又有誰能理解這樣的思想呢,所以我孤獨地漂泊,這是俄羅斯的憂鬱,也是俄羅斯貴族的「苦悶」。
這個「苦悶」在於,當法國人、德國人與英國人等,都僅僅只為自己國家效勞,俄羅斯人卻奇特地想著,未來的歐洲人應當如何。在一八七○年的普法戰爭中,彼此的衝突,讓德國人還過分地只是德國人、法國人還過分地只是法國人時,雙方其實還未演完自己的角色。而這樣的彼此破壞,令俄羅斯貴族心疼。為爾西洛夫認為自己也是這約一千人的獨特俄羅斯貴族,他非常尊重自己的貴族身分,「我國經歷了許多世紀,才造就了一批高級的文化人,這些人任何地方都沒見過,在全世界絕無僅有----這類人心懷天下,關懷所有的人。」
然而對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安娜.卡列尼娜》小說中的列文批評,稱他獨行其是,並熱烈贊同當時俄羅斯到塞爾維亞對土耳其進行戰爭。我們發覺,「心懷天下、關懷所有人」,反而正是反對這場俄羅斯對土耳其戰爭的列文,是托爾斯泰在小說中的第一人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裡的關於「開放貴族」討論,與其一八七七年《作家日記》中對列文的批評,是前後矛盾的。
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1],正是跨出自己的貴族身分,真正體現心懷天下關懷所有人的「托爾斯泰主義」:道德的自我完善、非暴力與博愛。這不僅顯現在,透過列文的陳述,即使對不同宗教、文化語言的土耳其,也不應興起戰爭。甚至後來,托爾斯泰也希望沙皇政府與革命派相互和解。一九○八年,雖然仍不同意革命者的暴力手段,但眼見政府對革命者的殘酷迫害,托爾斯泰發表〈我不能沈默〉,同時對自己的「安寧」無法忍受,希望能從中解脫。
一八八二年,托爾斯泰與一位朋友的書信中,提及這一段面對困難,努力探索的「內心告白」,今天看來,依舊動人:
看看我從前的生活和我現在的生活,你就會明白,我是竭力想實行它們
的,...但我不知道怎麼去做。...我盡全力試著實行它,在我每
一次失敗的時候,我不只是懺悔,還祈求幫助,使我能實現它,我很樂
意遇到和傾聽任何像我一樣探索這條道路的人
(莫德(Aylmer Maude),1984: 592)。
屠格涅夫(I. S. Turgenev)在一八八三年,寫給托爾斯泰的最後一封信中,雖然,發自真誠地希望他回到從前的藝術創作,「我的朋友,回到文學活動上來!」但從中我們也得知,托爾斯泰的「探索道路」,是不為屠格涅夫所理解。
著名的托爾斯泰傳記作家,英國人莫德在這之中,曾經寫下,如此描述托爾斯泰內心掙扎的語言:「那些因為托爾斯泰從事宗教問題、道德問題與社會問題的研究而表示惋惜的人,正表明了他們自己的侷限性。甚至他的小說的大部分價值,也正是得力於他對真理與博愛的渴求,這種渴求是他從幼年到老年的特點,只有那些為《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所吸引的人,才能真正地欣賞《戰爭與和平》。」(1984: 605)
[1] 一九○二年,已經高齡七十四歲的托爾斯泰,曾應其傳記作者比柳科夫(Pavel Biryukov)之約,開始寫作《回憶錄》嘗試回顧其一生(一九○六年之後就停筆,以致未完成)。在這本著作前面「引言」裡,托自己將其一生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是:十四歲以前,美好的第一;然後是接下來的荒唐二十年,第二;結婚後十八年,以至精神上的新生,是第三;之後又生活了二十年,以至他當時,「希望這樣生活,一直到死」的第四。若說這第四個時期,即是托爾斯泰的晚期風格時期,實也恰當。在回憶錄中,托清楚表達對這第四時期的心情:「對比現在這樣的生活,我看到了過去生活的全部意義,我不想改變這樣的生活,除了我在以前養成的壞習慣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