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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姆斯特丹音樂廳

 

貳、總體總是虛幻的批判觀點

 

關於批評(criticism)與批判(critique),薩依德並沒有明確區分,甚至時常交換使用,《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的書名使用批評,但內文又不時在關鍵解釋時說著「人文主義就是批判」(Said, 2004a, p. 22)。

在《世界、文本與批評家》序言〈世俗批評〉裡,薩依德對批評有一段清楚的說明,從個人意識、敏銳覺察、產生距離以至達到批評:「一方面,個人思維既表達也覺察自己所在的整個集體、背景、處境。另一方面,正是因為有這種覺察(一種處世的自我定位,對優勢文化敏銳地回應),個人意識並不理所當然且輕易地成為文化養大的孩子,而是文化之中的一個歷史性、社會性的作用者。也因為有這種覺察,本來只有順從與歸屬的地方加上條件和區別,所以產生距離,這距離我們可以稱之為批評」(Said, 1991, p. 15)。因此,批評是對自己與他者的一種自我覺察過程。正如為《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寫序的比爾格雷米(A. Bilgrami)為薩依德聲言的:除非我們以自我批評來補充自我認識,實際上,除非我們認識到,自我認識乃是由自我批評構成,人文主義才會在我們的視野裡清晰可見。

而批判是德語系哲學傳統的辭彙。哲學家康德(I. Kant)的批判,並不是對於各種書籍或體系的批判,而是對「獨立經驗之上,追求知識理性能力的一種批判」(Kant, 1929, p. 9)。而薩依德曾自稱是阿多諾唯一忠實的追隨者(單德興譯,2005,頁627),因此,後期的薩依德即時常將批判與批評互用,這與阿多諾是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成員有關。而該學派的批判理論主要是源自馬克思(K. Marx)的批判觀點,他們認為這個世界不是多數人主導的世界,而是資本的世界,因此,批判則是要在理論上揭露當代社會的祕密,對這個充滿壓迫與不公的社會展開全面批判。至此,薩依德的批判觀點,從康德矛盾體系的純粹理性批判走向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辯證批判。

從批評轉向批判,從原本英美比較文學轉到後來對德語系奧爾巴赫《摹仿論》的極力推薦,我們看到薩依德人文主義的轉變歷程。在對奧爾巴赫《摹仿論》的導論裡,薩依德特別提及托瑪斯.曼(T. Mann)的《浮士德博士》。

 

一、《浮士德博士》的總體嘗試

 

《浮士德博士》出版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並且是曼本人企圖理解這場現代德國災難的文學探索。但由於奧爾巴赫《摹仿論》完成於大戰期間的伊斯坦堡,於是薩依德嘗試在奧爾巴赫《摹仿論》的導論最後,以奧爾巴赫的思路,對照《摹仿論》與《浮士德博士》的異同:

 

這部小說的組織實際上由三條線索組成。除了雷維庫恩的故事和宅特布隆姆試圖對付它的努力(後者也包括宅特布隆姆自己的故事,他的生活和他作為一個學院派的人文主義者和教師的職業生涯)之外,也經常暗示戰爭的進程,結束於1945年德國最終失敗。那段歷史在《摹仿論》裡沒有涉及,當然也沒有戲劇衝突和人物之類的東西,而它們激發了曼的這部巨大小說。不過,《摹仿論》暗示了德國文學無法面對現代現實的失敗,而奧爾巴赫在他的書裡努力表現歐洲(憑藉風格分析而認識到的歐洲)原本可能經歷的另一段歷史,由此看來,《摹仿論》也是想要從現代性的碎片中打撈感覺和意義的一種嘗試。在土耳其流亡時,奧爾巴赫從這種現代性的碎片中看到了歐洲的衰落,尤其是德國的衰落(Said, 2004a, p. 114-115)。

 

與《浮士德博士》相比,薩依德認為《摹仿論》意識到「沒有一個人可能把整個現代生活綜合起來」,於是奧爾巴赫堅決地放棄一種直線式的敘述風格,也明確拒絕一種嚴格的計畫,沒有體系、也沒有捷徑。但如此在許多人認為是悲劇性的缺陷,但在薩依德看來,這正是《摹仿論》成功的關鍵所在:「無論哪位作者,從自己的時代和自己的工作所形成的有限觀點來做,都只能如此。除非這位偉大的學者能夠始終用學識、奉獻與道德目的來支撐他的視野,否則不可能有更科學的方法與更少主觀的目光」(Said, 2004a, p. 117)。

薩依德在論述最後留了但書「除非這位偉大的學者能夠始終用學識、奉獻與道德目的來支撐他的視野」,但他並沒有言明曼的《浮士德博士》有否達到這樣的但書。不過,有意味的是奧爾巴赫在《摹仿論》的最終章〈棕色長筒襪〉裡,提及曼的其它兩部長篇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與《魔山》,並與吳爾芙、普魯斯特(M. Proust)與喬伊斯等現代作家做對比。奧爾巴赫認為曼主要還是維持自己的基調,也就是始終以講述者、評論者或客觀描述者的口氣與讀者說話,故事情節主要依照時間順序前行至結局。接著奧爾巴赫說著:「可是現在,敘述的重點改變了;……他們放棄了在講述人物故事時一定要全面介紹外部事件、要按順序描寫重大外部命運轉折的寫作手法」(吳鱗綬、周新建、高艷婷譯,2014,頁644-645)。

事實上,在《摹仿論》之後出版的《浮士德博士》,寫作模式依舊是時間式的綜觀全覽,而且主題更大,希望找出德國古典音樂與德國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的聯繫。而曼是否如薩依德所言「用學識、奉獻與道德目的來支撐他的視野」,曼找到了阿多諾當他的重要顧問。

   《浮士德博士》第十五章藉由敘述者宅特布隆姆提及「音樂在德國民間享有的敬重猶如文學之於法國」(彭淮棟譯,2015,頁151),更由於巴哈(J. Bach)、貝多芬(L. Beethoven)與布拉姆斯(J. Brabms)等號稱德國三B音樂家成就,讓現實政治分崩離析的德國,得以以音樂團結其民族主義。加上叔本華(A. Schopenhauer)、華格納(R. Wagner)與尼采(F. Nietzsche)對音樂的論述與創造,影響曼至為深遠。於是曼將《浮士德博士》主角雷維庫恩設定為尼采,書中雷維庫恩刻意使自己染上梅毒,為求得到超人般成就「十二音列技法」而與魔鬼訂約;然後創作〈啟示錄變相〉清唱劇(該書第三十四章),對應威瑪共和的起落;收尾階段的第四十六章〈浮士德博士悲歌〉則是悲歎二戰最終德國的劫難。甚至〈浮士德博士悲歌〉最後,曼並沒有接受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建議,依舊堅持在這部無盡悲歌的最終昇華為超越無望的希望,在合唱消失後獨留一把大提琴,拉出裊裊餘響的高音g:那將是,對絕望的超越──不是對這部作品的背叛,而是奇蹟,超越信念的奇蹟。聽那結尾請和我一起諦聽:一組樂器、一組樂器相繼退場,作品聲音漸渺漸去之際,獨留一把大提琴的高音g,「最後的一語,裊裊的餘響,以極弱的延長音徐徐冥然而逝。接著了無一物。寂靜與暗夜。但那縷在寂靜中迴盪,已經不在而靈魂猶自存想諦聽的聲音、沈哀之聲,已不再是哀音,深意已變,化為暗夜裡一盞燈」(彭淮棟譯,2015,頁569)。

事實上,對於曼《浮士德博士》這樣的總體嘗試,薩依德延續著阿多諾「否定辯證法」觀點予以保留,並且繼續推崇奧爾巴赫在《摹仿論》中所強調的西方文學的再現,應是「沒有體系、沒有捷徑」的多元人文主義,也就是不可能有任何單一個人、民族或文化可以獨自綜合詮釋龐大總體的現代生活。曼即使努力地尋求阿多諾協助,希望找出二戰德國悲劇與音樂的關連,此一直線總體的巨大嘗試,依舊讓人覺得說服力極為薄弱。

 

二、任何定見的總體總是虛幻

 

阿多諾正是在美國洛杉磯與霍克海默(M. Horkheimer)共同寫作《啟蒙的辯證》時,與曼相遇。1943年當阿多諾將未完成的《新音樂的哲學》第一部份論荀白克(A. Schoenberg)以及1937年寫就的〈貝多芬晚期風格〉,交給曼詳讀後,開啟了曼在《浮士德博士》中,關於音樂部份高度倚賴阿多諾之始,有論者甚至主張,阿多諾應與曼並列此作的共同作者。

阿多諾是一位罕見精通音樂的哲學家,同時又是精通哲學的音樂家。在其《新音樂的哲學》所呈現的核心主題之一是:真正承續貝多芬晚期風格[1]作品精神的,是第二維也納學派的荀白克無調性音樂。

《浮士德博士》書中第八章寫雷維庫恩音樂老師克雷契馬開講貝多芬,其中的〈為什麼貝多芬沒有為他的鋼琴奏鳴曲作品111,寫第三樂章〉,阿多諾認為晚期全聾的貝多芬,正是以這一首第32號鋼琴奏鳴曲的只有二個樂章,其第二樂章最後的「升C」正式向奏鳴曲式告別,因此他當然不可能繼續寫第三樂章。[2]

強調個人主體性的呈示、發展與再現的奏鳴曲形式,原本是資產階級人文價值的表徵,然而當這樣的社會內在發展,不是走向更多個人自由與個性表現(亦即平等與博愛),而是走向有消滅個人與表現之虞的極權形式時,貝多芬晚年作品便向奏鳴曲式告別,重新回望巴哈對位賦格。阿多諾認為這是貝多芬對他周遭剛興起資產階級世界的疏離與拒斥。在揮別與回望之間,阿多諾認為荀白克所建立的十二音列技法才是走出無盡迴旋的出路,對調性的徹底否定擺脫,才是真正音樂的最終命運。阿多諾在〈荀白克與進步〉的最後〈對社會的態度〉文字裡,對這樣的新音樂如是說:「它否棄了和諧的謊言,面對正在走向大災大難的現實,這種和諧是不能持續下去的。……新音樂自己為此做出了犧牲。它把這個世界的全部黑暗和罪孽都背在自己身上。……它是真正的海上傳信的浮瓶」(曹俊峰譯,2017,頁238-241)。阿多諾同時觀察到:廣大聽眾與新音樂隔絕、避而遠之,殊不知,讓他們無所適從的不和諧,其最深刻的源流,正是來自這些聽眾的真實處境(曹俊峰譯,2017,頁119)。

 

[1] 薩依德引述阿多諾的論述,認為貝多芬的第三階段(也就是最後階段),包括最後五首鋼琴奏鳴曲、第九號交響曲、莊嚴彌撒曲、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與最後十七首鋼琴小品等,構成近代文化史的一個事件Said, 2006, p. 7-8

[2] 曼清楚記述這個部份,完全是那天阿多諾在他家中邊彈邊解說,然後由他以文字記錄下來,《浮士德博士》第八章這一段〈為什麼貝多芬沒有為他的鋼琴奏鳴曲作品111,寫第三樂章〉的以文字描述音樂,堪稱經典。1945 12月底的書信裡,曼向阿多諾表示,他的指揮家好友華特B. Walter高度稱讚「從未有如此好的貝多芬論」Adorno & Mann, 2006, p.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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