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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其獨特的古希臘文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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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經驗世界面向超驗世界,韋依選擇了自己最親近的基督教。在知識的世界裡,她確信福音書是她嚮往的古希臘文明傳承,但同時也知基督教在稍後受到古羅馬的負面影響。韋依延續托爾斯泰的觀念,特別是其《天國在你心中》(The Kingdom Of God Is Within You)作,認為君士坦丁一世在公元313年頒佈的米蘭詔書(基督教不再遭受迫害),其後繼任者甚至將之定為國教,是基督教羅馬化的開始。韋依甚至指出,原本福音書繼承古希臘精神的內容,漸漸被逐一清空。而「逐出教門」的可怕懲罰,就是古羅馬文化帶給基督教的惡劣影響。

 

韋依對於德國納粹民族主義興起,加上隔年法國也掀起愛國熱潮,1932年寫了一篇〈關於愛國主義的幾點思考〉(Quelques réflexions sur le patriotisme)。她對愛國主義的歷史淵源,做了以下說明:「希臘人的愛國主義是美好的、人道的,不過,這種愛國主義是對法律的愛。只有當他們為自由而戰,只有當他們反對國內敵人比反對國外敵人傾注更多熱情的情況下,這個愛國主義才是美好的、人道的。……一個人的祖國,是他自由生存之所在……在法國大革命時,祖國這個概念被重新拾起。愛國者首先是本國貴族的敵人,首先是支持這些貴族的外國人的敵人」(王蘇生、盧起譯,2004,頁331)。韋依認為,在古希臘人與法國大革命時期,愛國主義顯然與我們今天有著極為不同含意。在前者那裡,愛國主義是公民對保障人身自由法律的熱愛;而在我們這裡卻是奴隸對奴隸主的熱愛。

另外在《扎根》中,韋依對此演變有更清楚描述。在〈拔根狀態與民族〉(Uprootedness and Nationhood)章節裡,韋依提及法國大革命的愛國主義獨特之處,就在其傳承古希臘時代的概念。透過強烈的「主權在民」思想,把過去臣服在法國王室的各界民眾融合在一起。許多人以前不是法國人,如今希望成為法國人,而其關鍵就在這主權在民的概念上。「於是,在法國有一個這樣愛國主義的悖論:愛國主義不是建立在對過去的愛,而是建立在對本國歷史最徹底的決裂之上」(Weil, 1952/2002b, p.109)。然而不到幾年,科西嘉的拿破崙又讓它質變回「主權在君」。由於拿破崙建立國家徵兵的現代軍隊與抽象的國家榮耀,愛國主義又從左派變回右派。民族之主權,原本是在人民,現在又轉回在君主統治者這邊。

因此,有關民族主權所指內涵為何?韋依指出,一位當代人與一位1789年的人,其之間的對話,肯定會導致一連串極富戲劇性的彼此誤解。如今現代觀念的國家,是一個神聖、不會犯錯的國家。而起碼,英國的諺語還會說:無論好或壞,都是我的國家。而法國則走的更遠,已經不承認自己的祖國,有可能是壞,也可能會犯錯。可怕的是,在現代愛國主義的表達中,已經沒有太多正義與否的可能討論空間,因為在民族主義的旗幟揮動下,自己的國家是永遠都不會犯錯的。沒有討論的前提或議題,只有服從的結論與命令。韋依這一部份關於愛國主義的說明,可作為劉曉波對於當前中國民族主義的批判,最為適當的補充。[1]

 

貳、我們是否還保有古希臘史詩精神

 

有一次,韋依與友人談起對未來的擔憂,她擔心人類最終會喪失古希臘精神。在她看來,我們今天所有最好的東西無不源於古希臘的啟示。韋依提出一個非常獨特的西方文明觀點︰新約福音書是一部古希臘作品。而確實,舊約是以希伯來文書寫,而新約則是以古希臘文記載。甚至韋依說著「耶穌基督不僅是以賽亞預言的受難的人,是所有以色列先知宣稱的救世主,他還是古希臘人在幾世紀裡奮力思考的黃金比例」(Weil, 1957, p.161)。

韋依從古希臘、福音書與中世紀法國南部的奧克文明,詮釋出她非常珍惜、但明顯日漸式微的古希臘史詩精神傳承。〈《伊利亞特》,或力量之詩〉書末的文字如此寫著古希臘史詩精神核心:「當他們懂得不相信逃避命運、不崇拜力量、不仇恨敵人,以及不輕視不幸的人時,他們也許會找回史詩精神。但我很懷疑這一天會很快來臨。」

 

一、新約福音書是古希臘思想的傳承

 

在荷馬《伊利亞特》的敘述中,古希臘人對於特洛伊城的征服,並沒有引以為豪,反而從中思索人類處境的苦澀。有限世界的勝利光榮,卻無法掩蓋面對終極世界的空無。於是勝利後的整個希臘文明,竟是在沈思,如何搭建人類困境與神性完美的可能橋樑,呈現在希臘悲劇與柏拉圖的思想上。

有限的人們傾向以第一人稱,視自己為世界中心。勝利者更因為擁有這塵世的主宰權力,加強了這世界中心的感受。但任何有限個人的生命結束之後,那些過往雲煙的曾經勝利,又能代表什麼呢?於是反過來,一種直視戰敗者的苦難心靈世界,一種尊敬與驚呼這靈魂「承受苦難的潛能大到令人震懾地步」的悲劇創作,竟主要出現在古希臘伯里克利與英國伊莉莎白一世的兩個盛世時期。漢彌爾頓(E. Hamilton)更是在其〈悲劇的理念〉(The Idea of Tragedy)中這麼寫著︰「沒有一種尊嚴可以與受苦中的靈魂尊嚴相比擬,……,瞥見一個比我們生存其間的世界更深睿、更至極的真實境界」(黃毓秀、曾珍珍譯,1984,頁 9-13)。

而關於柏拉圖,韋依則認為他是荷馬到耶穌之間的秘教傳承者。不同於絕大部份哲學家努力建立自己的理論體系,柏拉圖在其對話錄中,主要不是去討論這個想法是對或是錯,而是弄清楚這個想法究竟要說明什麼。也因為這樣,柏拉圖的主要工作是在對人類思想進行清點,在清點中發現矛盾。柏拉圖甚至認為,我們無法透過清點來消除矛盾,否則我們一定在說謊。柏拉圖確實傾向把話說一半,因為在其巨獸理論中,有限的人永遠不可能理解巨獸全貌。而當人們不可能認識真正完整的善,卻自視全然已知時,人世間的荒誕與不公主要正源自於此。

只有放棄自以為是的全稱思考,一個人才有可能真正明白人的認知有限,以及其他的人都是自己的同類。

韋依在1938年寫給貝爾(C. G. Bell)的信裡曾這麼說,「最美的詩歌,必須能夠真實表達那些不能寫詩的人的生活」(吳雅凌譯,2012,頁 329)。而我們應可順著韋依的論述如是說:最美的公共政策論述,也應是能為不能發聲者發聲。事實上,過去歷史以來,有多少人沒有辦法寫屬於自己的詩歌,有多少人沒有辦法為自己的處境發聲?因此當韋依說著,耶穌基督就是古希臘人冀求的黃金比例,其指的就是基督最後走向十字架的過程。耶穌為世人背上十字架,面向眾多難以發聲的平民百姓,然後對著無限大的上帝,最後殉道時說:「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這整個過程所形成的,即是一個傳承古希臘的史詩悲劇。

然而當前的新自由主義,對於不能發聲者的發聲問題,並不以為意。他們秉持新自由主義的市場信念,只重視前面20%有購買力人們的需求即可。至於其他80%絕大部份的一般百姓,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說那底層的20%人口。因此在市場上,這群底層人民根本無從發聲,也由於他們大都沒有機會受到應有教育,因此不能說、不敢說、甚至不知該如何說,以致無法書寫文字訴說自己命運。

韋依不僅表達新約是古希臘文明的傳承,甚至還直指舊約與新約的矛盾。在與朋友的書信中,韋依竟如此寫著:「我怎麼也無法理解一個有理智的人,怎麼可能認為舊約中的耶和華和新約中的聖父會是同一個人。我認為基督教的敗壞是由於受到了舊約和羅馬帝國的影響,而這個影響一直由羅馬教廷沿襲了下來。」(王蘇生、盧起譯,2004,頁 719)過境紐約時期,與朋友華爾(J. Wahl)討論宗教歷史她還這麼說,「我認為在創世紀中,一直講到亞伯拉罕的前十一章都不過是埃及宗教典籍的改頭換面。」(王蘇生、盧起譯,2004,頁 870)而這個談話幾乎提前預告佛洛伊德晚年著作《摩西與一神教》(Moses and Monotheism)的結論。因為經過佛洛依德考證後指出:被視為猶太教的奠基者同時也是以色列的民族英雄摩西,不是猶太人而是埃及人。[2]

 

 

[1]  2010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劉曉波,曾經對近幾十年中國狂熱的民族主義特別著書《單刃毒劍──中國民族主義批判》(2006,對於中國極端的反美、反日與反台獨提出批判。在該書書背「作者題記,劉曉波甚至這麼說著:「除非面對外族入侵帶來的主權領土的危機,否則的話,我從不認為『愛國主義』是個崇高的字眼。恰恰相反,在和平時期,聚集在愛國主義大旗下的,不是卑鄙的政客,就是顛三倒四的瘋子。」劉曉波目前依舊被中國政府軟禁中。

[2]  薩依德(E. Said)的《佛洛伊德與非歐裔》Freud and the Non-European,即是透過佛洛伊德晚年重要著作《摩西與一神教》,拆解了以色列建國賴以建立的神話基礎。在過去,舊約聖經記載裡的摩西,是古代以色列人的民族英雄與領袖。舊約記載著以色列人祖先進入埃及數百年繁榮興旺,後來遭到埃及法老王種種迫害,據載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領族人逃離埃及來到西奈半島,並創造許多奇蹟。在西奈山上,上帝向摩西頒佈十誡及其他律令,摩西藉此啟示設立宗教祭司與審判制度,從此猶太教才有了完備的教義。也因為這樣,薩依德告訴我們今天的以色列必然會抑制佛洛伊德的思想,此一著作內容在以色列已成為禁忌。因為猶太教的創教者居然是一位非猶太人,而且猶太教始於埃及領域;佛洛伊德可說傾盡全力動員猶太人的非歐洲過往,破壞了那些想要將猶太身份置於穩固基礎的任何教條企圖,他破壞了以色列官方長期以來一直要抹除的這塊耶路撒冷周圍土地的複雜土層(薩依德,2004,頁58-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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