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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世紀曇花一現的法國奧克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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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依在義大利佛羅倫斯寫作〈關於服從與自由的沈思〉(Meditation on Obedience and Liberty)中提到,雖然佛羅倫斯讓伽利略傳達力量概念,但是社會力量的概念卻仍未形成。社會組織結構看起來依然是荒謬的,因為歷史上大都是多數人臣服於少數人。韋依進一步省思馬克思主義,認為其從經濟範疇裡找問題癥結,依然無法解釋何以多數人甘願服從少數人而少數人能夠指揮多數人,人多往往勢弱(Weil, 1958/2001, p. 132-135)。

闡釋奧克文明的兩篇文章〈從一部史詩看一種文明的終結〉(L’Agonie d’une civilization vue à travers un poème épique)與〈奧克文明啟示何在?〉(What Makes Up the Occitan Inspiration?),韋依稱之為是〈《伊利亞特》,或力量之詩〉的續篇,有意識地從社會力量角度,比較荷馬史詩與奧克語史詩。

文中韋依認為,歷史上的文藝復興運動是一次虛假的文藝復興,人類當下的困境實扎根於這虛假的文藝復興。十三世紀的奧克文明才是真正的文藝復興,只可惜今天僅留羅曼建築遺跡。假設奧克文明沒有被消滅而能經歷到今,那麼誰知道今天的歐洲命運會有多大不同?直至今日,我們每人每天依然在承受這個苦果。對於古希臘羅馬、福音書、羅馬帝國影響下的基督教會、奧克文明以至文藝復興運動,韋依提出全然不同的另類詮釋。

傳統的文藝復興認為,人們以為只要背離基督精神,就能回歸古希臘精神,但殊不知它們是在同一地方。韋依認為,當下人類困境恰恰扎根於現代人文精神對古典精神的誤解,「如果說《伊利亞特》是希臘精神的最早顯示,那麼福音書則是最後一次神奇現身」(Weil, 1957, p. 52)。

古希臘人認識世界的現實,是由力量所主導。力會讓人變成物,即使是活生生的人,因為力的結構驅使,會早早成了物。這種現實,是人的苦澀,也是人的共同艱難。應對此一苦澀命運:古羅馬人崇拜戰勝者,以成王敗寇觀點書寫屬於戰勝者的歷史,他們輕視外族、敵人、戰敗者、庶民與奴隸,用格鬥取代悲劇;希伯來人則把苦難看成是原罪的標誌,在他們眼中,被征服的敵人是神嫌惡的人,被判定應去贖罪,這使得殘忍被允許乃至被視為無可避免。

在《伊利亞特》中,沒有人能逃脫命運,但也沒有人,會因為屈從強權而讓人看不起。而那些不屈從的人,會受到愛戴,但對他們的愛會很痛苦,因為他們隨時可能會被再摧毀。靈魂的屈辱無須掩飾,既不需要廉價的同情,也不會讓人看不起。悲劇可以觀察出,一個人承受苦難的極限。然而在這悲劇中,我們瞥見一個宗教之外(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屬於此岸世界更為深邃與極致的境界。而福音書正是古希臘的真正傳承。對希臘人來說,人生是痛苦與快樂的混合;而傳承到福音書中則是重負與神恩的混合。人被放逐到人世間,既體會著痛苦與重負,但也同樣能感受到快樂與神恩。神恩可以阻止靈魂受到力量強權的影響而墮落,但卻無法阻止這些靈魂受傷。但因為人類昇華的愛承受了悲劇重負,最終就像晨光一樣普照人類全體的苦澀。

雖然經歷古羅馬對古希臘與福音書的負面影響,但奧克文明竟然再現了強調價值、喜悅、平等與仁慈的騎士文明。那是一群自由人自願效忠主人。即使面對主教們的指責,認為圖盧茲伯爵與富瓦伯爵縱容清潔派(又稱阿爾比派)異端份子,但他們依舊不為所動地寬容所有教派,而各教派竟也沒有因為存亡壓力而相互指責對方。最令人感動的是,即使圖盧茲伯爵後來喪失了所有土地與財富,自由的亞維農人仍主動前來奉獻一切。但奧克人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這些人以前是出於正義與尊嚴而順服,但最終他們還是在恐慌與羞辱中被迫順服。此時韋依感慨地說著:「力量不能摧毀精神價值,在歷史方面,再沒有什麼比這種老生常談更殘酷」;但同時也讚嘆著奧克文明的堅持,「認知力量,就是承認力量幾乎就是世間的絕對君王,同時又帶著厭惡和輕視棄絕它」(吳雅凌譯,2012,頁281287)。在《扎根》書裡的〈拔根狀態與民族〉中,韋依告訴我們:十三世紀初,法國人征服了盧瓦爾河以南地區(也就是今天法國中南部將近一半的國土,包括里昂、波爾多、馬賽等),是最酷烈的征服,讓原有多樣文化一夕之間蕩然無存,當地文化被徹底拔根。這裡所提及的,是奧克文明被消滅的傷痛。這種對地中海文明的野蠻征服罄竹難書,是羅馬帝國後續的可怕遺產。

 

三、韋依所認知的古羅馬文明

韋依是猶太人,不僅不認同舊約,甚至還直覺說出舊約摩西與埃及之間的密切關連,加上其對古羅馬的負面評價,對整個西方文明詮釋是極大的撼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刻,韋依閱讀眾多歷史著作認為,希特勒目前的所作所為與過去古羅馬帝國並無二致。

韋依首先駁斥希特勒必將失敗的樂觀想法。由於人們習慣看到種種企求統治世界的失敗,比如查理五世、路易十四與拿破崙等,但她認為,如果我們把歷史的回顧再拉更久遠一點,那我們就會發現,這個企圖至少有一次是成功的,也就是古羅馬帝國在幾個世紀的存在。由此,韋依對自由民族不會消失的天真看法提出警告,在〈對希特勒主義起源的幾點思考〉(Some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s of Hitlerism)中,認為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並非特例。

韋依發現,現代強權國家普遍都有希冀達到全球統治的願望,並以古羅馬帝國為其景仰學習的榜樣。因此威嚇世界和平的不只是希特勒德國,而是一種讓希特勒意圖可能實現的全球性統治「現代文明狀態」。而這種威嚇將不會隨著對德國取得勝利後就可以解除。韋依以上陳述,某種程度說明了十九世紀大英帝國的曾經作為,並且也準確預測了二次大戰後的美蘇冷戰,以及蘇聯瓦解後,目前由美國所建立的全球霸權秩序。

韋依當時認為,世界上唯一實現全球統治成功,並且將這統治維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就是羅馬帝國。但羅馬帝國卻是歷史上,能夠找到對人類發展損害最嚴重的政治體制之一,其獨裁與集權帶給被統治民族是災難與長期的衰落。羅馬帝國的和平是荒漠裡的和平,沒有政治自由、文化多樣性,更不要說文學藝術科學的發展。幾個世紀地中海流域的精神貧瘠正是這帝國所帶來的慘烈代價。

在這悲觀的說明中,韋依也提及亮光,而往後的歷史發展也確如她所說。她發現希特勒與古羅馬的差異在,希特勒在成為世界主宰之前就實行帝國統治,這種獨裁統治會阻礙他最後成為世界主宰。因為一個獨裁國家只能鎮壓臣民,卻不能征服許多其他民族。希特勒在自己的國家過早地扼殺自由。韋依強調,是羅馬共和國的公民征服了世界,而非後來失去自由的羅馬帝國臣民。羅馬帝國保存與發展了羅馬共和國的征服成果,但羅馬帝國本身卻戰功寥寥。韋依在戰爭爆發前夕就已推論,古羅馬的擴張力量在其實行帝制之後反而不復存在,因此,我們如果能有效維持不讓希特勒繼續擴張十或十五年,那麼整個危險情勢就能漸漸化險為夷。

比較讓韋依憂心的是,由於我們對古羅馬仍未有清楚省思,因此重新審視「我們文明基礎」是當務之急。因為古羅馬的模式是,榮譽屬於那些戰勝者,屬於那些能夠征服和統治別人的人,而不是屬於為正義和公共福祉奮鬥的人。或許我們可以仔細回想,當今世界主流的功成名就價值觀,對失敗者與弱者依舊是多麼地現實與殘酷。所以,究竟現在的文明狀態,是古羅馬的影響較多,還是古希臘影響較多?從中,或許我們才能體會何以韋依對未來的擔憂,「人類最終會喪失古希臘精神,我們今天所有最好的東西無不源於古希臘的啟示。」可以說,韋依的以上論述,依舊是當代的現在進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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